柳家集“改朝换代”后,柳大成的身体迅速垮了。“老慢支”复发,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我干娘第一次,也是第一个积极主动、心甘情愿地兜着六个鸡蛋去医院瞧他。那柳大成感动得拉住我干娘的手热泪盈眶。他说,对不起葫芦。他说,对不起柳家集的人。后来又说起了五谷庙里的菜团子。我干娘拢了拢头发,“嘿嘿”一笑说:老事儿,俺都忘了。那时候,搁谁都会一样,一个菜团子,一条命,谁还能舍不得一个菜团子啊?
柳乔氏撇嘴说道:人老了,就是不主贵(贱),不值个啥子泪都出来了。咱学成干咋了,还不是跟你干一样?反正都是咱家的。
柳大成嗔道:你懂啥?瞎咧咧。
我干娘“嘿嘿”一笑说:谁都一样,该流泪的止不住,不该流的挤也挤不出来。
从医院出来,我干娘心里总算透了气。这几天,柳家集“改朝换代”,她心里憋了个大疙瘩。虽说柳家集几千口子人,谁不想过上好日子?领头的人啊,可不能瓤(软弱)。她拢了拢头发,“嘿嘿”一笑,自言自语道:柳大成啊,兴许气数尽了。柳学成该出来了。天有天道,人有人道。
柳大成从医院回家,柳学成就给他爹买一台电视机,让他在家里好好调养。
那天,柳乔氏穿着她闺女柳秀枝给她买的的确良布衫,叼着洋烟儿到街上去买肉。她看到我干娘背了一捆子秫秸走来,就停了下来说:锨儿他娘啊,咋还干恁炯(有劲儿)啊?
干活的命,不干骨头痒痒。割肉了?
秀枝送来了一兜子鲜蘑菇,学成他爹想吃饺子,还非得要五花肉。这日子好了,嘴都刁了,过去一点油渣包饺子都吃不够。锨儿他娘啊,上俺家去坐坐,学成给他爹请了个戏匣子,天天在家里唱戏哩。可热闹了,你去听听。
我干娘一听说学成请了戏匣子,以为是柳大成原来的收音机。她说,那有啥看的?
柳乔氏撇嘴说道:跟每儿道不一样,每儿道光听音儿,阳会儿可热闹了。里面有小人儿,那小人跟真的一样,光干活儿,不吃饭。
我干娘一听光干活儿不吃饭,不相信。她知道柳乔氏爱喷大的,绿豆能说成西瓜。
你讲古(故事)的吧?光干活儿不吃饭,那不成神了?
不信你去看看啊。
于是,我干娘就背着秫秸去了柳大成家。路上,柳乔氏说:锨儿他娘啊,你看现在的人多能啊,俺这衣服,说是啥缺那个粮(的确良)。你说缺粮咋还恁好哩?你看这布织得多细发,透气儿不噙水,一晾就干,还不掉色、不枯抽(皱)、不脱水(拔缝)。真是好东西啊,就是这名字不好听。你说啊,过去咱缺粮,现在不缺粮了,咋又穿“缺粮”呢?你叫桂儿给你扯一件“缺粮”布衫。
我干娘知道柳乔氏爱鬼摆,就说:俺桂儿哪有钱啊,你家秀枝是工人有钱,阳晚儿(如今)俺穿这白洋布就不赖了。
柳秀枝“三工转正”时,已经吃上了商品粮。她男人在镇工商所工作,一家人都住在张庄镇上。这等荣耀,当然是柳乔氏炫耀的资本。那柳秀枝在供销社当营业员,城里时兴个啥东西,很快会引进到柳家集来。
我干娘到了柳大成家里,果然看傻了眼。用手摸摸荧屏,光溜溜的洼凉洼凉,这人究竟咋进去的呢?恁大个箱子,咋能进去恁多人哩?
这得多少钱啊?
几百块。
你家秀枝买的?
不是,是学成。不是要开街嘛,跟他爹闹翻了。他爹死活不同意,他才想了这个点,说是让他爹洗洗脑,看看人家外边都咋搞的。还说,人家那个啥镇(深圳),过去就是个小渔村,才几年就成了大城市。咱柳家集是老集,咋端着金碗要饭吃呢?那几个老人都说他们胡闹,搞资本主义那一套。嗨,你说这还是亲父子呢,要是人家不定闹成啥样哩。
街不是开着的吗?还咋开啊?
开宽啊,过去一丈五,要开到三丈五。过去逢双集,开了街以后,天天集。
那得扒多少房子啊。
谁说不是呢。他爹说,他干一辈子了,柳家集没人说他个“不”字。学成要是一开街啊,人家还不把俺老坟园撅(骂)冒烟啊。
真开街啊?
不知道说好了没有,大队里几个干部都摊上了,学成挨家去说合的。
柳学成终于和班子里达成一致意见,选了一个好日子开始拉尺子丈量、撒灰印、揳橛子。统一拆迁的日子一到,柳学成就先把自己的房子扒了,那几个干部一看柳学成扒了,也都磨磨蹭蹭地扒了。到了柳铁锨的那间理发店跟前时,出了问题。那间房子是柳学义家的,柳铁锨只是租赁。大集体解散时,柳铁锨本想留住这间房子,那时候师傅还活着。他想,得征求他老人家的意见。谁知道,柳罗锅已经偏瘫,“呜呜啦啦”地不知道说的啥。柳学义一听柳铁锨的来意,就主动当了翻译,说他爹说想把那间房子留下来,将来做个念想。柳铁锨当然明白柳学义的想法,就不再跟他争了。不跟他争当然也是看师傅的面子,他爹死得早,师傅对他恩重如山,别说是一间房屋,就是金山银山,也得给他。从小他娘就跟他说,要记人家的好。他清楚这不是师傅的本意,可是师傅已经不能清楚地表达自己的意思,从柳学义嘴里说出来,他也认了。按说,铁锨要这间房子是天经地义的,柳大成还专门征求他的意见。他也是出于好意,才去征求师傅意见。胡翠华当时就说他是窝囊废,遇事没有主张。不是他没主张,而是他的主张在心里。房子要拆迁,他当然做不了主,就关了理发店的门去找柳学义。柳学义本指望着那间房子挣点小钱,正好裹住他开面馆的房租。他开面馆的房子也要扒掉,只是人家扒了正好后面还有房子,不但不损失,而且还重新盖楼扩大了门面房,升值了很多。可是,他家的那间房子,按柳学成的规划,一开街还剩下不到一丈宽的地方,门面房子自然没法儿盖了,财路也就断了。他家的孩子还都指望这房子赚点小钱成亲呢。柳学成成心跟他过不去。既然如此,那就鱼死网破。
拆迁陆陆续续地进行,柳学义的房子迟迟不动。
柳学成就去他家里做工作,在后街给他找两处宅子。柳学义精着呢,找几处宅子也抵不上他的这间门面房。他提出要后面那家的宅子给他。你想,这不是异想天开吗?人家才是天上掉金砖,他房子盖不成,正好人家可以盖门面房了,根本商量不成的事儿。
拆迁到柳学义那儿就进行不下去了。柳学成准备强行拆迁,他跟班子里几个人商量好了,叫了一辆铲车,开到了柳学义的房子前。那柳学义也准备好了,他娘的一口棺材停在旁边,他坐在门口。他的两个儿子、他老婆都拿着家伙,在一旁虎视眈眈。你这边只要一动,他们那边就一哄而上,反正不要命了,看谁的骨头硬吧。
柳学成说:学义哥,你看,也不是对你一家,这是为咱集上以后的发展着想。你就算是为咱集上作点贡献,以后,大家伙儿都不会忘了你的好。再不行,给你立块功德碑。
柳学义说:啥也别说了,我在,房子在,要扒房子,先拿我的老命。棺材就放在那儿,你要是非得扒,就先把我放那里面。
柳学成说:咱是先礼后兵,看来得有人流血牺牲了。他说着就去拉柳学义,柳学义的两个儿子正是血气方刚的年龄,不由分说,上去就打开了。
柳学成被打倒在地,头破血流,不会动弹了。
一看出了人命,柳学义就慌了。村班子里几个人见刘学成倒下,连忙叫了120,随后又打110,柳家集一下子热闹起来。柳鲜花赶紧回家拿药箱,赶在120到来之前先处理一下伤口。
110到时,柳学义一家早已不见一个人影,棺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抬走了。
柳学成上救护车前,命令铲车开始工作。
我干娘这时候挺身而出,挡在了铲车前面说:别慌着哩。
刚离虎穴,又掉狼窝,柳学成知道我干娘可比柳学义难对付多了。柳学成急火攻心,一时昏厥过去。
柳乔氏迈着一双解放小脚,哭天号地骂着柳学义。她看儿子昏了过去,对120说,赶紧拉走啊。石磙、柳头,还有几个组长,按柳学成的安排,都留下来继续拆迁,只有学成的媳妇跟着上了救护车。
救护车走后,她转脸看到石磙、柳头往后退,知道出了新变故。那柳乔氏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知道劲儿该往哪儿使。这时她必须站出来支持儿子,不然她儿那血不是白流了?她强行扒开人群,一看铲车又停了,是我干娘站在铲车前,她就不哭了,急骂道:锨儿他娘,碍你腿肚子筋痛了?你算哪块地里的葱啊?
围观的人哄然大笑。我干娘也“嘿嘿”一笑:咋不碍啊,慌个啥啊,两间破房子还不好扒啊。屋里有俺锨儿的东西,俺去收拾收拾,收拾好了再扒也不迟。
柳乔氏这才松了一口气,嗔骂道:你个老养汉精,净瞎捣乱。
120拉上柳学成,刚一打着火,柳学成就醒了。他并没有去急救中心,而是跟他们说,把他拉到柳鲜花的卫生所里挂挂针就行了,他没事儿。
110把这个案件移交到张庄乡派出所。基层干部被打,事关政府的尊严和权威,乡里领导也十分关注,嘱咐派出所一定要把案犯迅速缉拿归案。有乡里领导发话,派出所不敢怠慢,因为那时候,他们的办案经费由乡财政出。所以,事情平息后,派出所里的人时不时地来柳家集一趟,说一定要缉拿柳学义父子归案。其实,柳学成已经跟派出所长协商好了,柳学义父子暂时不要动,他们每天开着警车,拉响警笛在街上过一趟就行了。真把他们父子缉拿归案,那就结了死结,反倒不好办了。
派出所的警车每天在柳家集的大街上呼啸而过,柳家集新街规划拆迁时限内,该拆迁的房子,如众推之墙,纷纷倒下。不到半年,临街的平房或小楼如雨后春笋,齐刷刷地盖了起来。
直到柳家集临街的门面房盖好之后,柳学义父子才敢回柳家集。当然,他们先去柳学成那儿道个歉,赔个情,也算是报个到。柳学成自然是大度如佛,不计前嫌,好生安抚。柳学义父子好歹舍不了那一丈地,便盖了那一幢小炮楼。
时隔不久,柳学成院里挨着大门的一堆柴火失火了,大门也给烧了,门前还扔了一个死狗娃子。
柳大成一怒之下要去报案,柳学成给拦下了。柳乔氏上大街叫骂,也被柳学成劝回了家。他说,这一把火一烧,他心里也就踏实了。不然,这气老憋着,不定出啥大事儿呢。他烧了一把火,也得允许人家烧,烧了就好了。于是,他对外说:不小心把烟头扔进了柴火窝里了。柳学成一家都是大烟鬼子,这样说也合情合理。其实,谁都明白,肯定是扒街得罪了人,才放的火。
柳学成把大街建好,就去了乡里跟罗书记协商免工商税的问题。柳学成说为了活跃商品经济,乡里给点优惠政策又何妨?
罗书记骂道:你柳家集就不是共产党的天下?你开了街就要求免税,还一免三年。我给你免八年哩。都要求免税收,我乡政府的干部、教师工资还发不发了?
柳学成别看在村里整天板着个脸,在书记跟前可是乖巧玲珑,他嘻嘻一笑说:您圣明,免八年更好。干部教师的工资也不差这点小钱。
罗书记被缠得无奈,便领着全乡的村干部看柳学成的市场建设。一到柳家集大街,那伙人都啧啧称赞,宽阔整洁的街道,两边崭新的门面小楼。书记长叹一声说:柳学成确实是个干家,就免一年的工商税收吧。咱乡的干部都像柳学成就好了。
柳学成得了罗书记的话,兴奋无比,旋即召开班子会,任务到人,方圆几里内挨着张贴小广告,说柳家集不收管理费,让小商小贩都去做买卖。从此,柳家集开始了从逢双集到天天集的过渡。
这是柳家集第二次历史变革,欣欣向荣的市场已经形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