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地,对于柳大成来说,是一个致命的打击。
他把土地从地主手里分给农民,又从农民手里集中起来。几十年了,他坚定不移地干社会主义,无论遇到什么,他从来没有怀疑过党的正确性,怀疑过国家的政策,他对毛主席敬若神明。他跟党一心,跟上级一致,即便是他下台的时候,也从未有过怨恨。那一个菜团子的恩情,早和党的恩情搅在一起了。在他的意识里,爹亲娘亲不如共产党亲,天大地大不如毛主席的恩情大,绝不是口号,是发自内心的声音。
可是,“四人帮”倒台之后,柳大成就犯糊涂了。下台的老陈书记又上了台,地主子女也都摘了帽。听说被打成右派的县委老罗书记也出来了,还到地委当了副书记。罗书记被打倒时,他觉得罗书记肯定是不听党的话,才出了问题。公社的陈书记靠边站时,也是一样。现在,陈书记开会讲话跟过去也不一调了,他说:国家有了新政策,实行包干到户,人家小岗村打的粮食都吃不完,咱当家的不能再让群众饿肚子了。我们把地从地主手里夺过来,分给了农民,又从农民手里交给了集体,现在还要交还给农民。咱是党的人,听党的话,跟党走,党叫干啥就干啥。老陈书记说的跟他想的一样,他咋就抹不过那个弯呢?
刚刚分完地,大队支书就到县里集中培训去了,学习中央“一号文件”。这“一号文件”可是专门对农村发的,新中国成立以来是第一次。全县的大队支书都集中在陈州县委大礼堂里学习。柳大成和杨寨的支书,是当时红卫公社两个资格最老的支书。他俩床挨床睡着,夜里睡不着,便一起偷偷出去喝酒。睡不着是因为心里有事儿啊,可是心里那些事儿又没法儿说,从那时过来的干部,谁敢乱说?有事儿不能说就憋得难受,憋得难受只能喝闷酒。俗话说,喜茶、闷酒、没局的烟。杨支书和柳大成一直喝到酩酊大醉,才互相搀扶着从外边回来。上楼时,杨支书一脚踏空,便从楼梯上摔下来,摔断了腿。柳大成好歹扶着楼梯上了楼,没有走到屋里就倒下了,躺在过道里不省人事。“一号文件”学习班上,他俩成了一号新闻。
中国,经历了“文革”,像被关进笼子里的猛虎,如今突然蹿出来了。她看看外面的新鲜世界,伸了伸懒腰,便猛扑过去。
“一号文件”学习班上的“一醉”,柳大成就越来越迷糊了。1984年,国家下达了第三个“一号文件”,提出了“农村商品经济”。其实,柳家集的各类小商小贩,摊点门面早就开张了。那些炸油条的,卖烧饼、麻花、胡辣汤的,杀猪宰羊的,卤肉锅子,摊子都摆上了,集市上又热闹起来。过去的“市管会”,看到做小买卖跟逮贼似的,要割资本主义尾巴。现在,到处转悠着收钱,说是市场管理费。这世道说变咋就变了?让柳大成更失落的,是再也用不着打钟上工了。社员不靠工分吃饭,连记工员也没人理了。庄稼地里谁爱种啥种啥,他再也不能指挥着这块种谷子,那块种蓖麻。过去红红火火的大集体,一下子变得冷清了。家家户户关起门来过起自己的小日子。他当了一辈子的干部,突然觉得没有了主意,不知道该干啥。他依旧吃过饭就往外走,到大队部里转悠一圈,到那口大铁钟前摸摸,再磨磨蹭蹭地回家。还有,公社也不开恁多的会了。夏粮征购时,不再是他组织几十辆架子车,插上红旗,喊着号子,说啥时出发就啥时出发,而是他让队长一家一户地通知。他的号令也不灵验了,说是几时走,到时候就零零散散的几家,而且还是松松垮垮的规整不一。统购统销的指标也没有了,变成了合同。突兀地,他领的一群绵羊就变成了兔子,都躲在窝里不出来,不听话了。他们倒像真成了主人,他反而成了多余的人。他不但成了多余的人,而且成了人们憎恨的人。过去,他分给群众粮食,现在他向群众要粮食;过去,他向群众发钱,现在他向群众要钱。从分到合时,他觉得有目标,有方向;从合到分时,他一下子就没有了底气。更让他不安的是,他不但成了让人憎恨的人,而且成了历史的罪人。分产到户,他把集体的财产都败坏完了。集体成了空壳,干啥事儿都得让群众掏腰包,凡事儿都得和群众商量。他当的是啥干部啊?
他有罪啊!是他断送了柳家集的大好江山。
还有一个让柳大成更不能接受的现实,就是他家门前的饭场不知道啥时候也散了。柳大成家门前有块空地,生产队的石磙、磱石、碾子都在那儿放着。一到吃饭时,他早早地把他那破半导体拿出来,放在碾子上,音量放到最大。半导体比有线广播里的新鲜事儿多,全国的事儿都播。周围的社员都端着碗在那儿吃饭,有的端一碗杂面条,有的端一碗稀糊糊,大部分端一筐子蒸红薯。来早的坐在石磙上、磱石上,来晚的就把鞋一脱,坐在鞋子上,或者靠树蹲着、站着,大家吃着喷着听着。也有些骂玩儿的、抬杠的,张家长李家短,公鸡下蛋,骡子下马,三条腿的蛤蟆,四个眼的鸡,反正都是些稀奇古怪的事儿,气氛活跃而热烈。吃饭的时间有早有晚,大家也是陆陆续续,随着打嗝声、放屁声、拍打声,饭场也就慢慢地散了。虽然大家过的是“红薯汤,红薯馍,离了红薯不能活”的日子,可是他们都安居乐业,贴心贴肺的。柳大成看着这光景,心里特别满足。饭场儿是他收集信息资料、掌握社员思想的主要渠道。他与别人不同的是,最早一个去,最后一个撤;别人坐的是自己的鞋、石磙、磱石,而他坐的是马扎子。责任田一分,这一切都像被大风刮走了。仍旧是那块空地,仍旧是那半导体,仍旧是那马扎子,再也等不到端着碗凑场吃饭的人。柳大成坐在那块空地上,呆呆地像做了一场梦。他真想这是一场梦啊,梦一醒,一切还都是原样。可是,这对他来说却是一场永远不醒的噩梦。
柳乔氏也很失落。饭场里,是她展示一手好茶饭的最佳机会,同样的饭,她比别人家做得好吃。都是蒸红薯丝儿,她拌得散绒,加点葱花,滴几滴儿香油,那味儿就出来了;同样的红薯片面,人家蒸窝窝头,她先用滚水烫烫,再蒸成面条,便成卤面了;同样的白菜疙瘩,她在锅里煸煸,再添上水熬,就不会显得水咂;同样的胡萝卜缨子,人家和面蒸窝头,她拌面蒸菜。她丈夫引领着社员干活,她引领着妇女的女工。她比柳大成还通透些,饭场散了,她吃饭的方式也随着改变了。她把做好的饭放到了小桌上,叫柳大成回屋里吃饭,不再把饭给他端到饭场里。
我干娘对饭场也是情有独钟。她通常揣着馍,走着吃着,走到饭场,馍也吃完了。空手在空荡荡的饭场里走一圈,然后“嘿嘿”一笑说:真干净,连石磙、磱石都分完了。
柳大成一下子衰老了许多。他的气管炎病又犯了。那天早上,柳圈儿来时,他还没有起床,起了几次才算坐起来。柳圈儿走进里屋,柳大成的夜壶还没有掂出去,一股臊气迎面扑来。这臊气夹杂着病中的腐臭,还有一种衰老的气息。他实在无法忍受,过去他也闻过这种气味儿,咋就没有这种感受呢?他实实在在有些反胃,就没有走近床前,而是后退一步侧着脸说:公社通知开会呢。
柳大成咳嗽了一阵子说:你去吧,我现在走到公社都很困难。看看有啥任务,回来咱再商量。柳圈儿没有像过去一样,利利落落地应声而去。他犹豫了一下说:让学成去吧,他年轻,俺这腿也痛好几天了。不能见阴天,天一阴就痛。咱都老了,你今年也六十出头了吧?
六十一了。让学成去开会不太合适吧,他才是个治保主任,还不是主要干部。
该让他挑重担了,公社里进了许多年轻干部,听说还有些学生娃。
那天,柳学成在他的四个兜外面罩上了他刚做好的西装去公社开会。开会回来,他抑制不住兴奋,滔滔不绝地向他爹汇报大会的盛况。他说,他见到县委书记了,县委书记来给张庄乡政府剪彩的,也是跟他一样穿着西装。
柳大成听得晕乎乎的,说:啥?啥玩意儿?啥乡政府?剪啥彩?从头汇报,没有主题。以后你还咋当主职啊?
柳学成说:公社的牌子换了。人民公社不叫人民公社了,叫乡人民政府。大队也不叫大队了,叫行政村。生产队也不叫生产队,叫村民小组。红卫公社是第一家换的牌子,县委书记来剪彩了。现在红卫公社恢复为过去的张庄乡政府了。以后您不能再说红卫公社了,得说张庄乡政府。
这不是改朝换代了吗?不对啊,这天下还姓“共”啊。这红卫咋又叫张庄了?可他还是柳家集大队的书记啊。不对,是柳家集行政村的支书,咋恁别扭呢?
那一场会,断送了柳大成的政治生涯。
那年,县里要求调整农经作物比例,分给张庄乡的是棉花种植任务。张庄乡新来的书记姓罗,也穿西装,看上去文质彬彬,干起工作雷厉风行。对上级的要求不讲价钱,对下级要求绝对服从。柳家集的任务是:三分之一的地种植麦棉套。开完会,柳大成觉得根本不可能,三分之一种棉花,社员都吃啥?发家致富?有了钱,就有一切了?农民不种粮食,还能叫农民啊?钱能当饭吃啊?他实在想不通,就没有落实。年轻的罗书记,要求各行政村必须完成任务,说这是县里分的任务。还说:谁完不成,就递交辞职报告。动员会后,有些村干得轰轰烈烈;有些老支书,也跟柳大成一样观望等靠。于是,再次动员的时候,罗书记把柳大成叫到他的办公室,让他写辞职报告。柳大成一怒之下,罢了会。可想而知,他被撤了职,成了杀鸡吓猴的鸡。跟他一起被“杀”的,还有四个村的老支书。
张庄乡党委来考察柳家集的班子时,找党员代表、群众代表座谈。当然,我干娘是劳模啊,也是群众代表之一。考核组问她:大娘,您这村里,除了柳大成谁还能当支书?我干娘说:柳大成。
人家就笑了:除了他之外,还有谁?
没有谁了。柳大成领了半辈子了,没犯啥错,咋要换人啊?
这是党委的事儿,你就说谁能出来当支书吧。你觉得柳学成咋样啊?
学成这孩子从小就痞,跟俺铁锨一块儿没干多少好事儿。当兵回来后就学好了。这孩子是个好孩子,要是把一集人都交给他,他能撑住摊子?
问你呢?
问俺还是柳大成。
好,你回去吧。
我干娘回家之后,就心神不宁了,老在屋里转悠着。柳英儿看见说:娘,你转悠啥?都给俺转晕了。
我干娘说:俺转柳家集的当家人。
当家人不当家人碍你啥事儿了?你一个老百姓,你以为人家真听你的,你说是谁就是谁?真是的。
人家能征求俺的意见,还不是看俺比一般社员主贵啊。俺是劳模,柳家集是大家的柳家集。这柳家集没有柳大成可咋办啊?不行,俺得找他们说说去。不碍俺的事儿,咋不碍啊?选个当家的,谁的事儿都碍着哩。
我干娘再去找工作组时,人家已经走了。大概,我干娘是唯一力荐柳大成继续干的一个人。这次,她不仅仅是为了报恩,而是为了柳家集的大业。
柳学成脱颖而出。我干娘一人反对,也没有起什么作用,一个人的意见连少数都不占。其实,那时候如果没有柳大成,柳学成早就是支书了。他们考察班子时,没有征求柳大成的意见,更没有考虑血缘关系,实实在在听了党员群众的意见,完全是从工作需要考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