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干娘虽说在柳学成上任时有过“不同意见”,但是,她对柳学成的工作毫不含糊地支持。说到底,不管谁当干部,她都会支持的。在她的思维中,干部就是党,她听党的话。
那天,柳学成从木料行出来,路过黑河汊河滩的那片树林。他低着头,自言自语地说:檩子,檩子。正走着,一下子跟从树林里出来的我干娘撞上。柳学成忙不迭地扶着她,她笑着说:不用扶俺,想撞倒俺也不容易。你这么愁眉苦脸地干啥去了?嘴上咋还嘘上泡了?
柳学成说:愁死我了。盖村室缺几根檩子,人家不赊账。
啥?缺檩子?不是都收钱了吗?
没收齐,不够。柳学成说着就走了。
走有十来步远,我干娘就叫住了他:学成啊,缺檩子咋不找俺啊?
找你?你有啊?你不是也交过钱了?我找你干啥?婶子,我走了,赶紧想办法去,墙都垒好了,又停了。柳学成知道她的东西主贵,就不想和她费口舌。
回来,回来,学成,回来啊,你婶子有法子。
柳学成犹豫了一下,就走到了她跟前。苦笑着说:我的婶子哎,你能有啥法子?你要真有法儿,你都是我亲娘了。
我干娘“嘿嘿”一笑说:俺才不当你亲娘哩,别看你当着官。不就是几根檩条子嘛,缺几根?她指着那片树林说:这一片树你自己去挑,看够不够?
柳学成一时愣住了。他说:婶子,我可是没有钱啊。
不要钱,随便挑。
柳学成说:婶子,你再说一句。我没听错吧。你不要钱?来,来,扇我一巴掌,证明你说的是真的。
这孩子,你又没犯啥错,俺扇你干啥啊?真不要钱,你婶子啥时候诓过你啊?
你不会给我灌迷魂汤吧?这树?你当家?铁锨盖东西屋时,出你一棵树,你就跟他拼命,你让我挑?咋品算(想)都是那味儿。你是不是想先出树后要钱啊?
还书记哩,隔着门缝看扁人。你光觉着你婶子觉悟低,你婶子是公社劳模啊。
现在哪儿还有公社,还有劳模啊?对,对,你曾经是劳模,那都是几辈子的事儿了。不跟你闲喷了,我得走了。
别走。俺问你:咱盖这大队(村室),是不是上头号召的?是不是公家的大事儿?
咋不是啊。要是我自个儿的事儿,木料行还能不赊账啊?
这就对了嘛。你想啊,如今咱天天吃白蒸馍,日子好着呢,还不都是上头(上级)领得好啊。咱盖大队就缺这几根檩子,俺都不能帮个忙啊?再说了,这河滩本来就是公家的,咱盖大队咋就不能用啊?俺说学成啊,你脑瓜子恁灵活,咋就没有想到这河滩里的树呢?
那柳学成当时眼窝子就湿了,多好的群众啊。他要不把柳家集的事儿办好,可真是愧对父老乡亲,愧对列祖列宗啊。可又一想,她一个老太太能当家啊?于是便说:婶子,你先别慌,和铁锨、抓钩商量商量再说,他们要是不同意就算了。
不用商量,俺能当家。
还是商量商量吧。
说起这一片树林,产权确实有点复杂。
这里原来是一片荒滩。因为在黑河的小分汊上,黑河管理段也没有在意,村里也没有使用。分责任田时,大家都觉得长不成庄稼,权属不明确,自然就撂荒了。
分责任田后,我干娘觉得有劲儿没地使,就开始在邻近她家责任田的生产道上种树,那些地方种完,她就觉得歇着难受。那天,她从地里回家,还有一棵小树苗没有种上,这棵小树苗也是她拾的,可是,到了她的手上就成了宝。她拿回家舍不得扔,又没地儿种,就在河汊滩里,挖个坑给埋上了。仅仅埋了也就算了,可她埋上之后,一桶一桶地从河里掂水浇灌,在家里挖了一些农家肥施上。第二年,那树苗通人性似的,长得还很旺。当时柳大成还说:这是黑河段的滩地,你种这些树将来归谁所有啊?她说:归谁都中,别把地闲废了。后来,她每年捡些人家不要的树苗种上,毫不含糊地施肥浇水。也真是邪了门了,她捡的树苗,竟然比人家的大树苗长势还好。眼看这些河滩里的树慢慢地长大成材了,就有人说到树权归属问题。可是,看到一个老太太每天吃力地从河里一点一点提水浇树,树的成长似乎比她提水还要容易,谁还会和她争这些树的所有权呢?这一园子树,有大有小,都是不同时间种的。最大的是刚分责任田时种的,最小的是刚栽不久。到了柳学成那会儿,这一河滩的树,长势实在喜人,也确实能值不少钱了。但是,没人再提过树的所有权了,都觉得理所当然归我干娘。我干娘却从来也没有想过这些树是她自家的,地是集体的,树苗是她捡的,她只是掏点劲儿。她就是爱掏劲儿的人,给集体掏点力还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啊?
那年县里要求村室达标,原来计划集资建村室的款项,有外出打工的,还有一些特殊情况的,集资款没有收齐。计划时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出现了这种情况,房料就无法备齐。这次村室达标乡里还专门派了工程监理,房料必须备齐才能动工。柳学成当时盖房心切,好商量歹商量总算先动工了。可是,墙垒起时,因为没有补充上足够的房料,被迫停工。其实,就是缺几根檩子。
柳学成一时起急,嘴上嘘了燎泡。他想着缺这几根檩子咋办呢,自己家里没有,要是有就先用上。他匆匆忙忙到了木料行,想先赊几根,木料行主说:你个人赊可以,公家我不干。那时,村里欠账很多,信誉度低,人家不愿意跟公家共事。他从木料行出来,嘴里就不停地说:檩子,檩子。
他都想把自己变成檩子。我干娘看到柳学成因为盖村室愁成那样,就想起来这树的用途了,拦住了柳学成,要他出树。
出树时,柳铁锨的儿子宏财去找他爹说:爹,人家出咱家的树了。他爹说:这孩子胡扯啥。谁会出咱家的树?
不信你去看看,正出着呢。宏财说。
柳铁锨急急忙忙地来到河滩,还真是有人出树。他说:哎,哎,停,停,咋回事儿啊?谁让你们出的?
柳学成让出的。
刘铁锨很气愤,这柳学成欺人太甚。出树连招呼也不打,他爹当支书也没有这样啊,还同学呢!柳铁锨随即找到柳学成,拽着他一起赶到出树现场。那时,我干娘、胡翠华、柳抓钩、胡丽丽,还有他们家的小孩子都在。“战事”一触即发。
胡翠华说:停,先别出哩。
我干娘说:出。别听她的。
胡翠华说:娘,咱回去商量商量再说。胡丽丽也说:你也不能一个人把家当完吧。总得搁一团(一块)合计合计。这也不是出一棵两棵,俺也得分几棵吧?
合计啥?这树是你栽的?这地是你的?你分几棵,咋挨着你了?出,俺还能让你们管住俺,都给俺靠边站。我干娘顺手拉了一把铁锨,挥动着驱赶围观的人。
胡翠华一看这架势,气呼呼地说:铁锨,回家。柳铁锨就乖乖地跟他媳妇回家了。胡翠华气咻咻地说:都说你娘不精细(傻),还真不亏她。没见过这号人。过年时,孩子的压岁钱一毛都没有。咱盖房子时,出她一棵树,她坐树旁边,要出树得先砍她。这回咋恁大方?一分钱不要随意出。没有见过这样的老人,平时不帮咱就算了,人家婆婆,哪个不替儿子照顾孙子,咱孩子小时候她照顾过几回?孩子吃她个馍都舍不得,柳桂儿给她送的麻花让傻花儿吃,都舍不得让咱玲玲尝尝。咱地里插个草人子吧,插一回她拔一回。你说,她是个啥人哩?还说,谁家的事儿她都不管,干自己的活儿。好,就她铁(强势)。让她干吧。老了看谁养活她?爱咋地咋地,反正我不养活她,你要是养活她,咱就离婚。
柳铁锨了解他娘的脾气,一怕做饭,二怕看孩子,也没有说啥。不过他也觉得他娘这次有些过头。因此,胡翠华跟她婆婆的矛盾更加尖锐了。由此演绎了后来的柳司令大战胡翠华。
我听说这次唱戏,柳铁锨原想要出她几棵树,反正一园子树都成材了,出了还可以再栽。我干娘硬是不同意,她说,花那钱干啥?有钢使到刀刃上。那树啊,谁也不能动,留着公家事儿上用。
柳铁锨说:公家的事儿咋轮到你管了?我干娘说:公家就是大家的,都有份儿,谁都得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