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产到户了,我干娘有点不适应。大集体没有了,各家过各家的,再也没人早早地敲钟上工了。她跟柳大成一样,早早地起来,在集上转一圈,然后挨家去敲人家的门,敲了之后就走了,搅得四邻不得安宁。人家都很烦,说这老婆疯了咋的?纷纷向铁锨告他娘的状。
那天,她去铁锨家敲门,胡翠华睡眼惺忪地打开门说:娘,你恁早有事儿啊?
没事儿,睡不着。
你睡不着,人家都睡不着啊?现在都不上工了,还不让人家睡个安稳觉啊?人家都烦死了,你天天没事儿敲人家的门干啥?人家都叫铁锨给你捎信儿,再敲人家的门,就当贼拿你了。
人家都烦?
谁不烦啊?地是自己的了,上工不上工自己当家,你瞎搅和啥啊?人家柳大成都不敲钟了,你还敲人家的门?疯了咋的?
俺一点也不疯,没人敲钟了,俺是叫他们起来干活儿。都不起来,人都懒成啥了?人勤地生金,人懒地生草。
你也不是干部,管人家生金生草哩。地是人家的,人家懒勤碍你啥事了?你可千万别再敲人家的门了。
我干娘“嘿嘿”一笑说:不敲就不敲呗,俺咋觉着冇事儿揪着,不由人地敲人家的门。
过了一段时间,我干娘就习惯了。觉得这样也不错,自家地想咋干咋干,想种啥种啥,想啥时下地啥时下地,全凭自己当家了。
那年分地时正是秋天,秋庄稼收完就开始量地。种麦子时,就各家种各家的。分地时,柳大成征求我干娘的意见,是她自己种还是把她的地分开,给她俩儿,或者给其中的一个人?
我干娘说:柳英儿还没有出嫁,俺俩分一块儿。不跟他们搅一起,俺不能受他们的管。
犁地时,铁锨说:娘,你的地俺一块儿犁了吧?
我干娘说:你不犁谁犁啊?
铁锨的地跟他娘的地挨着,铁锨犁完他家的地,就开始犁他娘的地。我干娘了一个大白蜡条篮子,跟着铁锨的犁子走。铁锨说:娘,你歇着吧,跟着跑啥?
你得掏点劲儿,往下摁住点,这地有点板结,犁深点。“深犁一寸,顶上一茬粪。”
你要不放心,你自己犁吧。
我干娘“嘿嘿”一笑说:俺要会犁,就不叫你犁。
耙地时,我干娘还是来回跟着,铁锨就烦了,他说:耙个地你还来回跟着干啥啊?
俺拾“耙脚”(耙齿上挂的根须)的。
你拾这点“耙脚”干啥?烧锅也不值当的。你要拾也等耙完了好好拾,你跟着净碍事儿。
因为我干娘跟着,铁锨耙他娘的地时,就比耙自己的地多了几遍。我干娘还是不满意,她说:不能有一个小坷垃头。铁锨说:明年啊,你就找人给你干吧。你都看见了,比俺的地多耙几遍了,你还嫌不中。
我干娘把“耙脚”拾到篮子里,“嘿嘿”一笑说:到啥时候都是你干,谁叫你是俺儿了。锨儿,这地啊也懂人性,你侍弄得细作,庄稼才长得好。
铁锨嘟噜道:再细作它还是地,也不能绣花。
麦子种上了,我干娘就睡不着了。老早就起来拾大粪,晚上到处扫淖子沤粪。她说:种地不上粪,等于瞎胡混。她的地里从来不让长草,有点旱情她就掂水浇。她日日夜夜在责任田里守着,看着麦苗比邻地里旺长,就摸着叶子“嘿嘿”笑。年轻人跟她开玩笑说:司令奶奶,麦苗给你说啥了,你恁高兴?
我干娘笑道:它说啊,俺得长高点,长胖点,结子多些。啥东西,都通人性。种地肯用心,黄土变成金。
割麦时,她第一个磨铲子开镰。那天,她早早地叫醒了柳英儿,炕了几个饼,提了一罐子凉水就下了地。尽管她的麦子还有些胶泥色,再长个几天没问题。柳英儿说:娘,麦子还没熟透哩,你慌恁狠干啥?又没有人跟你抢。我干娘笑着说:“蚕老一时,麦老一晌。”割着割着就熟了。我干娘连这一晌都等不及了。她说她一辈子不抢彩,不当家。偏这回割麦,自己能当自己的家了,一定要抢这个彩。
她和柳英儿老早起来,中午就吃了几个饼子,一直干到了落黑,愣是把两亩多的麦子割完。割完之后,她也不在场里打,怕抛洒(浪费),就摊在自家院子晒着,晒干之后,铺上单子,在地上摔,摔不净的就用手揉,想撒掉一粒麦子都不可能。两亩多地,她打了十几袋麦子。
我干娘手捧着饱盈盈的麦子,眼里泪光闪闪。她对柳英儿说:英儿,这真是咱的了?
柳英儿累得腰酸背痛的。她说:累死累活的,打了恁多麦子,不是咱的还是人家的?家家都不少打。
我干娘说:俺一辈子也没有见过咱家有那么多的麦子啊,就是你爷爷开蒸馍铺时,也不过是几斗几斗地籴,哪有恁多啊?英儿啊,咱的命好啊,一下子就成了“庄户主儿”。
现在谁还说“庄户主儿”?那是过去的叫法,现在叫“发家致富”。
甭管叫啥都一样,咱富了。今儿,咱就吃这麦子。
她把麦子挖了几瓢,放锅里煮着。吃完之后就跟英儿说:英儿,你看咱这日子过得多暄啊。真好吃,香喷喷的,随便吃了,能吃饱了。每儿道啊,俺做梦都想能吃顿饱饭,阳会儿不就有了?不光吃饱了还是吃的麦子。俺说得对吧,人只要活着,就有好日子过啊。英儿,你明儿去打面吧,打好面,咱吃白蒸馍。你奶奶要是活着啊,一定自个儿下手蒸馍,她蒸馍的手艺啊,真是绝了。
柳英儿去打面,正好碰上周志向,打面坊是周志向家开的。周志向当然不会要柳英儿的钱了。那时候都是“一风吹”,就是现在所说的全麦面,一袋小麦一会儿就好了。柳英儿脸红心跳不敢多逗留,周志向要拉着车子送她,柳英儿拒绝了。周志向看上去很失望。自从分地风波过后,柳英儿虽然还注意着周志向的动静,但是,觉得他不会很快就结婚,也不用老担心了,她的潜意识里早把他当成她的对象了。
直到她从打面坊里出来,柳英儿才觉得周志向其实离她很远。他对她好,可是,她拒绝了人家,他能明白她的心吗?柳英儿心神不宁地回家了,我干娘欢天喜地地准备炕油馍吃,因为发面还要等一夜,她实在等不及了。
我干娘一口气吃了一摞子油馍,直吃得不能再吃为止。吃饱了,我干娘“嘿嘿”一笑说:俺的命咋恁好啊,好面馍都撑得肚儿圆。这日子啊,比大集体强多了。
我干娘吃饱了,把剩下的油馍给月桂送去。月桂的地分给了两个儿子,她跟磱石一个锅,石磙每年给她两百斤小麦。我干娘知道月桂肯定吃不上油馍,就给她送去了。从月桂家里回来,我干娘感到口渴,就喝了一碗凉水。这一碗凉水喝下就坏事儿了,她整个肚子像烂了一样,痛得在地上打滚儿。柳英儿吓坏了,赶紧去喊她哥铁锨和抓钩。于是,一家人都来了,围着我干娘急得团团转。铁锨说:赶紧去卫生院吧。可是,她死活不去,怕花钱。
实在撑不住了,她就让孩子们拉她去柳鲜花的卫生所。柳鲜花一看她面色蜡黄、大汗淋漓,就问咋了。柳英儿说,撑的。柳鲜花就说:我这儿不行,得赶紧去医院,晚了会出人命的。
柳铁锨、柳抓钩,不再听他娘说啥,拉着她直奔医院。到了医院,他们找到了柳大牙。柳大牙那时候已经是卫生院里的外科大夫了。柳大牙慌忙通知手术室准备手术,我干娘被抬上手术床。柳大牙迅速打开手术包,铺上中单。我干娘突然要起来,问柳大牙得多少钱,贵了就不做了。柳大牙说:你千万不能动,别看这单子黑,可是无菌的。都到这时候了,还讲啥钱啊?多少钱也得做,钱主贵还是命主贵?没有命了要钱干啥啊?他赶紧喊麻醉。我干娘说:甭打麻药,省点钱,俺不怕痛。
柳大牙说:这是医院,不能听你的。麻醉,赶紧上。
从手术室出来后,挂了两天针。精神稍好点,她就嚷嚷着要出院。柳大牙没有办法,说,你不拆线咋回去?她说:住院还得花钱,拆线时再来。柳大牙说:不行,你现在不能吃饭,吃饭刀口会裂开,你得输点葡萄糖才行。
俺不吃饭,光喝葡萄糖。
柳大牙只好给她开了葡萄糖。可是,她死活不让拿,说回去在柳鲜花的诊所里拿。
到了第四天,她又被拉回来了。原来,回到家里,她舍不得喝葡萄糖,让柳英儿给她熬稀饭。她的饭量大,喝了一碗稀饭刀口就裂开了。没办法,只好又回到医院重新缝合。
这回,她没有再坚持出院。可是,她不住医院的病房,要求住在走廊里。她估摸着不住病房,医院就不能收她的住院费。柳大牙哭笑不得,摇头笑道:老嫂子,我真算服你了。你就别出“蘑菇”了中不中?我不收你的住院费了,实在不行我给你垫上。我没有见过像你恁大耐受力的。
手术之后,我干娘的饭量减了不少,医生安排她少吃多餐,这回她可真听医生的了。让柳英儿给她蒸白蒸馍,她把馍揣在怀里,啥时候饿了就啃几口。一边啃着白馍,一边说党的政策好啊,一天到晚她怀里不断白蒸馍。她还问柳大成,是不是到了共产主义了。
后来,当了宣传部副部长的柳国强,把他爹给我干娘做手术这件事,进行了提炼拔高。他说:我爹给柳司令开的这一刀,就是为责任田献的一份厚礼。可见党的政策的正确。
这就是宣传部的水平啊,把我干娘的这一刀一提炼,一升华,效果就不一样了。真是行政官员讲政治,宣传部长讲宣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