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献皇帝建安十二年(公元207年)
曹操将击乌桓……行至易,郭嘉曰:“兵贵神速。今千里袭人,辎重多,难以趋利,且彼闻之,必为备。不如留辎重,轻兵兼道以出,掩其不意。”
……
时天寒且旱,二百里无水,军又乏食,杀马数千匹以为粮,凿地入三十余丈方得水。既还,科问前谏者,众莫知其故,人人皆惧。操皆厚赏之,曰:“孤前行,乘危以侥幸。虽得之,天所佐也,顾不可以为常。诸君之谏,万安之计,是以相赏,后勿难言之。”
曹操平定北方诸州,袁谭、高幹被杀,袁尚和袁熙逃亡到乌桓。
乌桓和鲜卑同属东胡部落,古代北方的游牧民族和农耕的汉民族一样,总体也是从部落(Tribe)向朝代(Dynasty)、国家(Country)演进。
游牧部落没有所谓首都,老板的帐篷搬到哪里,哪里就是首都,所以卡扎菲要把帐篷安到纽约中央公园,美国人民不高兴也不满意。呵呵。
乌桓首领蹋顿当时驻扎在柳城(今辽宁朝阳以南),袁绍早就和曹操说过,他要“兼戎狄之众,南向以争天下”,所以仿汉天子和亲的办法,选美女冒充自己的女儿,嫁给乌桓的首领,把干女婿所部当成战略预备队。老子挖井儿喝水,袁尚、袁熙被曹操打得屁滚尿流,突然想起遥远的东方有个干姐夫,所以就投奔来也。
曹操担心小袁由此再次坐大,游牧民族一般来说善骑射,机动性好,不要说小袁像清兵或四野那样入关以争天下了,就是时不时骚扰一下,也是件头疼的事,何况老曹已经被确诊患上了三叉神经痛,所以,凡是令他头疼的因素,都要下定决心排除之。
有一个细节,曹操为了保障远征的粮草供应,特意修了平虏渠(好名字,和红旗渠一样响亮)和泉州渠,说明那时北方水系很发达,环境比今天要好很多。
打袁绍是以弱击强,打乌桓是劳师远征,这两次战争郭嘉都是曹操坚定的支持者。在曹魏内部,反对曹操意见的是谁一般都不点名,只说是“诸将”;说到孙吴,主和派投降派是谁,我们都知道。魏晋以降,那些反对者或子孙还在权位上,记录历史的人都有所避讳。一般都是这样,对敌方的“不团结”都会详细记录,自己这边就含糊了,甚至干脆免了。
现在网上有很多谋士智力排名的帖子,大家对武将战力排名已经腻了,所以把谋士也都拉出来,这种打榜的爱好是不是人的天性呢?
郭嘉在曹操阵营排第几,在三国时代排第几,这个没有办法量化,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从对曹操事业的贡献看,荀彧应该是第一位的;从曹操内心喜欢的程度看,我以为郭嘉是第一位的。曹操对有名望的大知识分子,能保持应有的尊重和客气,但内心是有些逆反心理的,内心是含有蔑视的。对荀彧、对孔融、对崔琰,都是这样,着眼于一个“用”字,能为我所用,就尊重就客气,不吝名爵。比方他请崔琰做曹丕的老师,就是用崔琰的方正磨砺儿子,但是一旦用不着了,或者他们以名望压抑自己,用语言讪谤自己,对不起,尊重和客气就会还原为蔑视和仇恨。
郭嘉虽然也是颍川名士,但毕竟是年轻人,是下一代,不是接收的资产阶级老知识分子,是成长在红旗下自己培养的知识分子,这个是有差别的。曹操对郭嘉喜爱有加,还考虑到他是跨世纪人才,为我服务完了,还能继续为我的儿子服务。
荀彧、荀攸比较老成,宅心也仁厚,长于谋势,长于远略,而郭嘉、贾诩则长于揣测人的心理,长于逆向思维,敢谋常人之不能谋不能测。兵法所谓“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正是贾、郭所长也,而荀彧则更多的是不预敌之可败,而着眼于我之必胜。
这些风格、模式、套路的不同,皆为曹操所必需的,曹操会因时因势因敌因我有所选择,谋之在彼,断之在我,这是曹操谋略层面优胜之处。
曹操本人谋略过人,脑子里装的是高版本的软件,这才能打开高级谋士做的文件。不过,曹操作为统帅,对形势、大局考虑可能会多一些,如何出敌不意就更多依赖年轻的郭嘉了。
如今在公司里面也是这样,讨论市场营销方案,老油条们的建议一般都符合实际但缺乏新意,年轻的愣头兵有可能不着边际,也往往会有意想不到的新招。
郭嘉长途偷袭乌桓的计策是足够大胆的,也是有瑕疵的,辽西走廊“秋夏每常有水,浅不通车马,深不载舟船”的情况他没有考虑到,曹操是运气好,得到了避乱无终山的田畴(这哥哥在无终山打造了个“桃花源”,形成了一个五千户的自治小区)的帮助,这对曹军来说是绝处逢生的。曹军在田畴带领下绕了个弓背,出徐无,经卢龙塞,过平冈,越白檀,最后在白狼山一仗决胜。即使如此,偷袭的意味也打了折扣,敌人在两百里以外就知道了。试想,如果径直从辽西走廊推进,郭嘉的所谓“偷袭”也就不成立了。
当然,我们也可以说,郭嘉的“出其不意”是战略层面的,乌桓确实没有想到曹操会劳师远征,没有做打仗的准备,所以,两百里还是二十里已经不重要了。但是从这一战役整体来看,郭嘉弄险的程度很高,很多战术上可能出现的漏洞均未有预案,好在曹操经验老到,把这些漏洞全在执行中弥补了。这也说明,作为战略家和战术专家,曹操只需要谋士能在关键时刻给他一个亮点,并不需要完整全案;只要有一个火花,就会激发起他的全部智慧,他就会在脑子里迅速形成全套的作战方案和应对不测的办法。
有的统帅包括商战中的老板,给他一个亮点,他就能发挥出一条熠熠生辉的大龙来;有的则给了一条龙,他也会点金成铁戳瞎龙眼的。
这次远征,斩杀了乌桓首领蹋顿,立下这个功劳的是先锋张辽。袁氏兄弟再逃到辽东。乌桓属下的二十万人,有乌桓人,也有裹挟的汉人,全部投降。一般来说,一场决定性的战争以后,有些人口不多的游牧民族从此就“大融合”了。
曹操灭了乌桓,引兵自柳城还,很自信地等到了辽东公孙康送来的袁氏兄弟的人头。
《三国演义》把这个“出人意料”的光荣给了郭嘉,郭嘉因病留在易县,死前留下一封信给曹操:“今闻袁熙、袁尚往投辽东,明公切不可加兵。公孙康久畏袁氏吞并,二袁往投必疑。若以兵击之,必并力迎敌,急不可下;若缓之,公孙康、袁氏必自相图,其势然也。”
这就是《郭嘉遗计定辽东》,要抠字眼的话,《三国演义》这个回目是错的,定辽东的是后来的司马懿,郭嘉的遗计只是定了二袁的人头,下了个订单。不过,这么描写,倒是符合郭嘉一贯擅长揣度人心的事实。
《水浒》里解珍解宝兄弟射中老虎,老虎滚进了毛太公的后院,这个毛太公敢把解氏兄弟打中的猎物强占了,公孙康怎么敢私藏曹操打中的猎物?曹操劳师远征,势不能再接再厉以攻辽东,这是明摆的事实,所以也不存在郭嘉所谓“以兵击之”的可能性。
曹操得胜返回的路上,一个劲念叨两个字:“侥幸,侥幸……”回到大本营,马上下令把那些当初反对远征乌桓的整一份名单来。消息传出,当事人个个都哆嗦起来,个别胆小的估计后事都安排了。不料,曹操宣布对这批反对党予以奖励,曹操说:“我这次胜利得侥幸,你们反对得有理,特此嘉奖,以后继续。”
由近虑远,恩威不测,这是曹操的枭雄本色,也是曹操的人格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