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献皇帝建安十一年(公元206年)
初,山阳仲长统游学至并州,过高幹,斡善遇之,访以世事。统谓斡曰:“君有雄志而无雄材,好士而不能择人,所以为君深戒也。”斡雅自多,不悦统言,统遂去之。
斡死,荀彧举统为尚书郎。著论曰《昌言》,其言治乱,略曰:
“豪杰之当天命者,未始有天下之分者也,无天下之分,故战争者竞起焉。……彼后嗣之愚主,见天下莫敢与之违,自谓若天地之不可亡也。乃奔其私嗜,骋其邪欲,君臣宣淫,上下同恶,荒废庶政,弃忘人物。信任亲爱者,尽佞谄容说之人也;宠贵隆丰者,尽后妃姬妾之家也。遂至熬天下之脂膏,斫生民之骨髓,怨毒无聊,祸乱并起,中国扰攘,四夷侵叛,土崩瓦解,一朝而去,昔之为我哺乳之子孙者,今尽是我饮血之寇仇也。至于运徙势去,犹不觉悟者,岂非富贵生不仁,沉溺致愚疾邪!存亡以之迭代,治乱从此周复,天道常然之大数也。”
社会秩序崩溃,人民遭受荼毒,代表天命的天子被架空,过去的同僚各据一方,战火连年不息,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温家宝总理说,每个时代都应该有仰望星空的人,在这战乱的时代,当然也有仰望星空的人。
司马光在《资治通鉴》里,提到了两位当时的思想者。一位是荀悦,一位是仲长统。这两位都在朝廷供职,是体制内的知识分子。
荀悦,字仲豫,是荀彧的从兄,是一个爷爷的孙子,他没有像荀彧、荀攸那样,为人主出谋划策,建功立业,而是任侍中,为皇帝侍讲,旦夕谈论,著有《汉纪》。这部书没有遗失,我们今天还能读到。司马光在《资治通鉴》里多次用荀悦的话代替“臣光曰”。
如果说荀悦是以一个历史学家的身份来思考,那么仲长统则是一个更纯粹的思想者。仲长统,字公理(牛也),山阳高平(今山东微山县)人,“统性俶傥,敢直言,不矜小节,默语无常,时人或谓之狂生”。不狂就没有思想的自由。
荀彧举荐仲长统为尚书郎。荀彧哥哥举荐了很多人,有的举荐给了曹操,有的举荐给了献帝或朝廷(当然也得通过曹操)。被举荐者都很合适很得体,难怪曹操要表奏他位列三公,仅以识人用人言,荀彧即堪称大臣。
仲长统在朝廷任尚书郎,迎驾以后,曹操自任尚书令,后来把这个职务丢给了荀彧,这个原本设的实权机构已经是橡皮公章,仲长统任尚书郎,是个闲职,思想家得有钱还得有闲才能思想,荀彧这样做,有养士的意思在。
荀悦写了一篇名为《申鉴》的论文,“其大略曰:为政之术,先屏四患,乃崇五政”。“屏四患”也就是“除四害”。是哪四害?肯定不是老鼠苍蝇之类,而是“伪乱欲,私坏法,放越轨,奢败制”。具体就是四种危害:“伪、私、放、奢。”(今不亦然吗?)“崇五政”相当于“五讲”。讲什么?讲民生,讲风气,讲文教,讲战备,讲法制。(兴农桑以养其生,审好恶以正其俗,宣文教以章其化,立武备以秉其威,明常罚以统其法,是谓五政。)
荀悦的“四患五政”,先讲四大问题,后讲五条措施,看起来是老生常谈,全都是古代的社论体,但总体上是把握了当时脉搏的。他提出的五条措施之第一条,讲的是民生,“故在上者,先丰民财以定其志,是谓养生”。穷生乱,乱生穷,如此恶性循环下去,国家终无安定,这应该是点到了根本。
荀悦主张“听言责事,举名察实”,这是法家的治理思想,他的民生备战观点,也和先秦法家奖励耕战差不多,从东周列国到后汉列国,历史似乎绕了一圈又回到原地,当时的学者们尤其像荀悦这样有历史感的学者,都会自然联想到这一点的。所以他们也很自然地从历史的思想库中寻找出路和方法。
曹操奉行的是法家路线,荀悦的《申鉴》与其说写给献帝,不如说是写给曹操,如果仔细体会,曹操在治理国家的时候,基本上是以荀悦总结的大思路进行的。曹操奖励耕战,扭转风气,与荀悦的提法是吻合的。
荀悦的《申鉴》是体制内的建言献策,是“策”的层次;仲长统所著《昌言》则是思想家对国家治乱的分析,是“略”的层次。
仲长统是这样描述中国社会治乱循环的:
刚开始,大家都没有天命,大家可以竞争,甚至通过战争来确立赢家的地位。一旦胜负决出,天命所归的问题也解决了,尊贵定于一家一姓,大家就不再争了,大家达成一致,共同维护稳定。
问题出现了——后来吃现成饭的蠢猪们,以为天命就固定在他家了,于是“奔其私嗜,骋其邪欲,君臣宣淫,上下同恶”,必然“遂至熬天下之脂膏,斫生民之骨髓”,最后的结果就是“祸乱并起,中国扰攘,四夷侵叛,土崩瓦解”。
这就是仲长统总结的“存亡迭代,治乱周复,天道常然之大数也”。当然,仲长统不是第一个发现这个规律的人,这个规律早就存在,早就被先贤圣人们所发现。但是,仲长统亲身感受到了这一切,亲眼看到了惨烈的社会现实,才能以这么激烈恳切的语言写出来。
仲长统的《昌言》已佚,在《后汉书·仲长统传》里还保存一些,从他的文字里,可以感受到胸怀天下、心系生民的悲悯情怀。
他对黑暗政治和战乱带给人民的苦难,有着痛彻心扉的描述:
使饿狼守庖厨,饥虎牧牢豚,遂至熬天下之脂膏,斫生人之骨髓。
老者耄矣,不能及宽饶之俗;少者方壮,将复困于衰乱之时。是使奸人擅无穷之福利,而善士挂不赦之罪辜。
放虎狼之心,屠裂天下,吞食生人,暴虐不已……以及今日,名都空而不居,百里绝而无民者,不可胜数。
……于是骄逸自恣,志意无厌。鱼肉百姓以盈其欲;报蒸骨血以快其情。上有篡叛不轨之奸,下有暴乱残贼之害。
至使弱力少智之子,被穿帷败,寄死不敛,冤枉穷困,不敢自理。
盗贼凶荒,九州代作,饥馑暴至,军旅卒发,横税弱人,割夺吏禄,所恃者寡,所取者猥(多)。万里悬乏,首尾不救,徭役并起,农桑失业,兆民呼嗟于昊天,贫穷转死于沟壑矣。
及至一方有警,一面被灾,未逮三年,校计骞短,坐视战士之蔬食,立望饿殍之满道,如之何为君行此政也?
而另一部分人,过的生活是这样的:
豪人之室,连栋数百,膏田满野,奴婢千群,徒附万计。船车贾贩,周于四方;废居积贮,满于都城。琦赂宝货,巨室不能容;马牛羊豕,山谷不能受。妖童美妾,填乎绮室;倡讴妓乐,列乎深堂。宾客待见而不敢去,车骑交错而不敢进。三牲之肉,臭而不可食,清醇之酎,败而不可饮。睇盼则人从其目之所视,喜怒则人随其心之所虑。此皆公矦之广乐,君长之厚实也。
仲长统是一个时代的批评家,他提出的一些问题,应该是跨时代的,关于养廉:
善士富者少而贫者多,禄不足以供养,安能不少营私门乎?从而罪之,是设机置穽(jǐng)以待天下之君子也。
对于世袭皇帝多出昏君暴君,他提出:
一伍之长,才足以长一伍者也;一国之君,才足以君一国者也;天下之王,才足以王天下者也。
他的思想光芒,也许不足以照耀到梁启超、孙中山,但起码照耀到了黄宗羲。
王夫之在《读通鉴论》中对荀悦和仲长统也作了评价:他认为仲长统的见识较荀悦为高,荀悦是针对怎么管理下面的,是申韩法家这一套,这一套曹操已经用到了极致,而且因此使曹魏国祚不长;而仲长统是针对怎么约束上面君主的,所以,仲长统要高明一些。
但是,王夫之认为仲长统的“天道说”,为曹氏篡夺权位留下了窗口。王夫之要复辟明朝,仲长统要开辟的是未来,他们俩说不到一块儿。
王夫之还认为“故当纷乱之世,未易立言也”。为什么呢?
一、学者在立言的时候,“愤前事之失,矫之易偏”,学者要不要带着感情去面对现实问题?王夫之认为不可以,学者应该距离研究的对象稍远一点,保持冷静的态度,庶几可以更客观一点。
二、在乱世立言,“避当时之忌,徇之不觉”;其实,在什么时候,学者都不可能保持纯粹的独立立场,都会有所回避、有所忌讳。不过,锐圆认为,在乱世学术或可以更自由一点,中国的治世基本上都伴随着对学术自由的钳制。
有意思的是,王夫之所以确定荀悦、仲长统是不敢讲真话,是因为他自信地判定,荀悦和仲长统是忠于大汉的知识分子,他们现在是(曹操控制下的)朝廷官员,所以不敢讲“尊汉让曹”的真话,是有所回避顾忌的。——这恐怕是王夫之老先生一厢情愿了,你怎么判定这两位一定是和你一样忠于前朝矢志不移呢?
荀悦且不说,王夫之要把仲长统引为同道,仲长统未必会同意。仲长统已经不局限于为一家一姓的统治献策,而是站在了更高层面俯视中国的治乱之因,思考社会长治百姓久安的可能性,至于天下姓刘姓曹,已经不是重要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