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高贵乡公正元元年(公元254年)
甲戌,师以皇太后令召群臣会议,以帝荒淫无度,亵近倡优,不可以承天绪;群臣皆莫敢违。乃奏收帝玺绶,归藩于齐。
司马师决定冒一定风险废掉曹芳。
合法手续还是履行了的,那就是“以皇太后令”办了这事。2010年春晚赵本山率众徒弟出演的小品《捐助》,因为拿寡妇说事,遭到了文化人的抨击。欺负皇太后——位置最显赫的寡妇,是中国历史久演不衰的剧目。司马懿、司马师父子先后利用这位郭太后粉碎了曹爽集团、废黜了第三任皇帝曹芳,皇后或皇太后在皇帝交替的间隙里,是皇权合法性的来源。
司马师在废掉曹芳前清理了朝廷内部的异议分子,主要是中书令李丰,还包括了夏侯玄、张缉等。夏侯玄是夏侯渊的后人,也算宗室,曾掌军事,时任大鸿胪、太常;张缉是曹芳的岳父老丈人,时任光禄大夫。李丰想联络他们诛杀专权的司马师,改立夏侯玄为大将军,结果失败,夏侯玄、李丰、张缉等人皆被夷灭三族。
司马师本来想立彭城王曹据,曹据是曹操的儿子,曹丕的同辈,曹叡、郭太后的叔辈。郭太后以辈分不对,而且坚持自己的老公曹叡不能绝嗣,所以反对立曹据,她推荐了侄子曹髦。
曹髦当时只有十四岁,在司马师看来,这个年龄的少年,对自己暂时构不成什么威胁。(但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挑成年的曹据。曹据生卒年不详,但在建安十年即公元205年封侯,就算一生下来就封,到现在也五十岁了。)而郭太后在曹髦小时就见过他,对他有印象,坚持要自己亲自将玺授交给曹髦。后来曹髦奋起反抗司马家的专权,没准儿这位郭太后是有所预料也有所期待的。
司马师废立完成以后,扬州刺史文钦(曹爽派)、镇东将军毌丘俭(夏侯玄、李丰的朋友)矫郭太后诏,起兵讨伐司马师。
废、立、起兵,大家都借用了太后的名义,太后确实是皇帝暂时缺席时的权力象征。中国近现代废掉最后一个皇帝溥仪(他是名义上的最后一个皇帝),确认清朝合法性转移“中华民国”的是隆裕皇太后的诏书。
合法性是政权存在的基础,古代不承认民主选举,不认为权力来自公民一人一张的选票,只是笼统地讲“天下有德者居之”。怎么才算有德呢?最低标准是你得打败更缺德的。不管怎么样,从古到今,合法性这个好东西,不是赵本山对小沈阳说的“这个菜可以有”,而是必须有,否则政权就难以长期稳定。
先行废立测验民意(其实是官意),再行篡夺坐定江山,这是司马氏在中国历史上创立的模式。在这之前,董卓只行废立,后世有罪推定他肯定会再行篡夺;曹操篡夺了,但没有必要通过先行废立做民意调查。司马氏是完整的2.0版的软件,好使,后来的野心家都喜欢。
换皇帝最早起头的,还是霍光——慢着,前面还有,是赵高,赵高废掉了一个皇帝秦二世,不过立的不是皇帝是秦王,算是有一点“瑕疵”吧。先秦权臣废立更换君主的,也能找一大把,为了省事,就不往前追究了。其实,霍光和司马师的废立,程序上都一样,结果不一样,我们无法证明是不是司马昭后来有了篡夺野心,才把他哥哥从“霍光第二”的光荣榜上拖下水。反正符合“历史正义”的尧舜禅让和霍光废立,都为后世建立了一套可执行的合法程序,别有用心地树立榜样和各取所需地学习榜样,都是当权者的智慧。所以锐圆哥哥经常提醒:榜样出没,屁民注意。
今天读史读到这里,我觉得再批判野心家也没有什么意思,格老子有机会也会有野心。我在想皇帝专制制度,君权和相权有着深刻的冲突,皇帝强了,可以随便换丞相(包括大将军、领尚书事、内阁大学士以及军机大臣),当然还可以杀了他们;丞相强了,像诸葛亮这样,就把皇帝晾一边了,像曹操,皇帝就得战战兢兢,像司马氏,那就对不起,皇帝得把位子腾开。
君相之间的恩恩怨怨,一不小心就进入一种恐怖状态。现在各个大国之间都建立了一种预警机制,就是防止一方无意的动作被另一方理解为突然袭击,别弄得你发射卫星我这边核导弹就招呼过去。过去的君相之间没有这种机制,关系好的时候,当然不存在这个问题;关系紧张的时候,因为对方一出手就可能让自己死无还手机会,所以双方都格外警惕。在曹操时代,在司马氏时代,君臣之间进入了一种恐怖平衡。曹操说实话,他说自己坚决不能下台,坚决不搞轮流执政,因为这样做的后果就是举族被诛,这就是传说中华丽的“骑虎难下”。
司马师废曹芳,就是因为李丰等人搞“黑串联”落下了痕迹,为了自家不被灭掉三族,就得灭掉其他人的三族。到这个份儿上,不篡党夺权就没有出路。
因为权力而产生摩擦和冲突,是正常的,但是冲突怎么能保证任何一方不受到人身伤害,这是政治文明要解决的事情。中美之间要搞战略再保证,君臣之间也应该有类似安全再保证。
《资治通鉴》读到这里,没有看到历史上有人研究讨论这个问题,中国政治文明的缺失比精神文明、物质文明更多。
明清之际的大思想家黄宗羲在《明夷待访录·置相》中似乎讨论到这个问题:
古者君之待臣也,臣拜,君必答拜。秦、汉以后,废而不讲,然丞相进,天子御座为起,在舆为下。宰相既罢,天子更无与为礼者矣。遂谓百官之设,所以事我,能事我者我贤之,不能事我者我否之。设官之意既讹,尚能得作君之意乎?古者不传子而传贤,其视天子之位,去留犹夫宰相也。其后天子传子,宰相不传子。天子之子不皆贤,尚赖宰相传贤足相补救,则天子亦不失传贤之意。
上古天子都是传贤不传子,后来退化天子传子,但是宰相传贤不传子,算是一种政治制度上的补救。但是皇帝专制对“宰相传贤”一直进行破坏,君臣互为仇寇竟成为常态。
三国时代,基本上是个君弱臣强的时代,曹操、诸葛亮、司马父子都是强臣,孙权死后,吴国也是臣强君弱,皇帝和权臣的斗争展示出了丰富多彩的形态。南北朝时期,暴君多出,是不是对魏晋时代权臣多出的一种历史补偿?揣着这个问题继续我们的《资治通鉴》之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