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邵陵厉公嘉平元年(公元249年)
光禄大夫徐邈卒。邈以清节著名,卢钦尝著书称邈曰:“徐公志高行洁,才博气猛,其施之也,高而不狷,洁而不介,博而守约,猛而能宽。圣人以清为难,而徐公之所易也。”
或问钦:“徐公当武帝之时,人以为通;自为凉州刺史,及还京师,人以为介,何也?”钦答曰:“往者毛孝先、崔季珪用事,贵清素之士,于时皆变易车服以求名高,而徐公不改其常,故人以为通。比来天下奢靡,转相仿效,而徐公雅尚自若,不与俗同,故前日之通,乃今日之介也。是世人之无常而徐公之有常也。”钦,毓之子也。
光禄大夫徐邈是年去世,享年七十八岁。
徐邈是三朝元老了,当年曹操禁酒,徐邈经常沉醉被曹操罢官。到曹丕时复起,任凉州刺史,徐邈在任上,抵御诸葛亮的侵扰,把境内治理得非常好,是一个颇有作为、关爱百姓的好官。
晚年时徐邈调回朝廷,在群僚中颇有威信。后来要升他做司空,徐邈固辞:“司空位列三公,是国家讨论大事的职位。没有合适的人就让它空着,怎么可以让我这个老头子充数呢?”
徐邈回到朝廷的时候,正是曹爽和司马懿两派势力角逐的时候,徐邈应该是“第三方”势力,既未附爽(曹爽也未必懂得尊重和使用徐邈这样的老臣),也不会和司马懿走得太近。徐邈死后,司马懿以三公之礼葬之,这个时期礼遇老臣,在政治上是划算的,肯定会收回赞誉和声望。
魏晋时期,讲究月旦人物,夸人的时候都舍得用形容词,所以卢钦(卢植之孙,卢毓之子)评价徐邈什么“志高行洁,才博气猛”之类的话,我们不必太认真,不过他举的两个细节,我觉得有点意思。
卢钦说徐邈在毛玠(孝先)、崔琰(季珪)主管中组部、中纪委的时候,他们崇尚艰苦朴素,所以很多官员为了“与时俱进”,不得不穿布衣,不得不乘夏利车。但那个时候,徐邈依然故我,当时显得他很奢侈;后来,世道越来越奢靡了,开上奔驰、宝马了,发动机不是八个缸都不好意思见人,徐邈依然故我,这时又显得他很穷酸。
徐邈一直保持着“雅尚自若”的风度,这无形中具有了矫正时弊的典型价值。司马光在《资治通鉴》特意把徐邈的事拿出来说说,意思也在这里。
儒家讲教化,所以特别强调节厉风俗,不过在那个时候,精神文明建设都是在官场进行,不大骚扰老百姓。这倒不是说官家对老百姓的道德风尚特别放心,也不是强调领导干部严于律己,主要是老百姓当时都处于普遍的贫困状态,大家都吃糠咽菜,最奢侈也不过是来个纯玉米面窝头(当时应该还没有玉米,打个比方),所以和老百姓提倡建设节约型社会,等于脱了裤子放屁。上德如风,道德这码事本来就是要求官老爷的,节约闹革命也只能从皇家贵族以及官僚们做起。汉武帝时期,出了个布衣宰相公孙弘,这位老兄虽然有些矫伪,但一身布衣也确实为读书人入仕确立了一个形象标准,所以后世一说官场风俗都是从衣服车马(包括轿子)抓起。
就像每种宗教都有“戒律派”和“宽松派”,包括丐帮都有“污衣”、“净衣”之别。儒家士大夫也有两种,一种是先天下之忧而忧,艰苦朴素,和普通劳动人民保持一致;一种则是讲究汉官威仪。历朝历代,立国开疆之初,大多是质朴无华的,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社会生活会越来越精致,也会越来越奢靡。宋朝的净衣派苏轼父子和污衣派王安石,恐怕不仅是政见不同,生活方式和生活趣味也大不同。徐邈代表的是一种执中守常的价值尺度,这一点也为苏轼欣赏。苏轼在《滕县公堂记》一文里,强调了精英价值观,他认为每个人“才有大小,故养有厚薄”。“是故饮食必丰,车服必安,宫室必壮,使令之人必给,则人轻去其家而重去其国。如使衣食菲恶不如吾私,宫室弊陋不如吾庐,使令之人朴野不足不如吾童奴,虽君子安之无不可者,然人之情所以去父母捐坟墓而远游者,岂厌安逸而思劳苦也哉!”意思就是大家出来做官,如果吃的用的住的和民工一样,那还那么努力干什么?
是用毛玠那样“矫枉过正”的方式保持官场的清廉风尚,还是让徐邈这样自然居中的“中产阶级”价值观成为主流,道德风俗怎么建立在人之常情之上,不左不右,确实是一个古往今来都不好拿捏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