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邵陵厉公嘉平二年(公元250年)
吴主立子亮为太子。
确立下一代接班人是个伤脑筋的事,而且越是英明的君主,越在这事上纠结。因为他们越英明,对人性就琢磨得越深,越往牛角尖里推敲,结果也就越恐怖。
孙权既立孙和为太子,又扶植鲁王孙霸和他竞争,结果朝廷有了两党,“子弟不睦,臣下分部”,在专制下的党争不是讨论公共政策,而是为了争权夺利。所以没有议会大厅,也不会搞电视直播,手法除了谗毁就是诬陷,因为各派要争取的不是天下选民的支持,而是一个孤独的老独裁者的认可。
孙权在生命晚期决定抛弃孙和、孙霸这兄弟俩,而转立小儿子孙亮。这种抛开对立的两派另立第三方的做法,通常来讲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但是这里面也有操作手法的问题,因为“中立”的第三党不会凭空产生,它也要通过一系列的重新整合才能形成。按照设想,第三方可以兼顾对立双方的利益,起到平衡的作用,进而防止冲突,维护政权和大局的稳定。但历史经验告诉我们,这种理想的结局往往不会出现,一般总是前面角逐的两党中,有一派势力迅速地集结在“第三方”旗下。政治斗争不可能通过循环赛靠积分领先,只能通过淘汰赛,在最后生与死的对决中产生冠军。
孙权在最后日子里“然犹沉吟者历年”,这种犹豫,会让各派势力表现也不是,不表现也不是,这玩意儿会害死很多人。
为了扫清孙亮的道路,孙权“遂幽太子和”,太子党到了最危险的时刻,骠骑将军朱据和尚书仆射屈晃“率诸将吏泥头自缚,连日诣阙请和”。我们知道有负荆请罪一说,这种“泥头自缚”可能是一种更强烈的行为艺术,如果我没猜错,大概是一种“我已经入土了我怕谁”的宣示。孙权看到这种情形,肯定是大怒,权力人格一旦形成,就是畜生脾气,只能顺着毛捋,不能触碰它的逆鳞。朱据、屈晃的行为等于向朝野宣示皇帝大人您错了,这是绝对不可以的。
孙权废黜了太子孙和,为了“公平公正”,赐死了孙霸;附属的官员罢官的罢官,杀头的杀头。经过这一番路线斗争,表面上看,大家又紧密地团结起来了。
第二年,也就是251年,司马懿去世,孙权也接着去世,《三国演义》中我们熟悉的人物渐次凋零。
孙权在死之前,和陆逊的儿子陆抗表示和解,他对陆抗说:“吾前听用谗言,与汝父大义不笃,以此负汝;前后所问,一焚灭之,莫令人见也。”
孙权所谓的“前后所问”,大概就是当年“数遣中使责问陆逊”的书信,陆逊就是看到这些皇帝亲笔写的“我的大字报”才“愤恚而卒”的。孙权要求把这些历史文件全部删除,“一焚灭之”,希望以陆抗为代表的大士族“团结一致向前看”。孙吴政权和江东士族虽有矛盾,但不能彻底决裂,强势的皇帝将死,为子孙计,不得不做出妥协的姿态。
孙权临死的时候,对迫害太子孙和颇有悔悟之意。从人性善良处看,这是孙权对自己的错误有所忏悔;从人性卑劣处看,借废黜太子孙和打压士族取得了阶段性成果。俗话说,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现在狼似乎老实了,对舍出去的孩子也表示关爱了。
但是,政治格局不允许这么来回折腾,当时,在孙权身边的侍中孙峻、中书令孙弘,还有女儿全公主都极力反对。全公主是孙权长女,先嫁周瑜之子,后嫁全琮,故称全公主,她对晚年的孙权影响很大。全琮、全寄父子是鲁王一党的核心人物,全公主与太子孙和不睦,太子孙和如果一键恢复,就意味着她自己要被彻底删除。所以,她极力维护孙亮的地位。
孙权晚年对全公主是相当信赖,现当代也有很多政治家如叶利钦把女儿当成“第一夫人”,他们认为女儿在政治上是中性的,是全心全意为老父亲着想的,尤其是儿子们为家业打得头破血流的时候。
孙权最后选择了诸葛恪为大将军兼领太子太傅,诸葛恪是诸葛瑾的儿子,诸葛亮的侄子,诸葛瑾父子在江东亦属于“侨居”,不是本土势力。中央集权或皇帝专制和地方士族是一对矛盾,士族对大一统有消解作用。封建和专制是对立的,贵族和共和是有关联的,自治和民主也是相互联系的。魏晋的士族,唐代的藩镇,宋明的外族,都是和大一统对立的力量。对立也就意味着战争和不稳定,大一统专制帝国和皇帝专制体制某种意义上,也是老百姓的内在需求。皇帝在中国的存在,看来是有社会需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