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邵陵厉公嘉平元年(公元249年)
何晏性自喜,粉白不去手,行步顾影。尤好老、庄之书,与夏侯玄、荀粲及山阳王弼之徒,竞为清谈,祖尚虚无,谓《六经》为圣人糟粕。由是天下士大夫争慕效之,遂成风流,不可复制焉。粲,彧之子也。
嘉平元年的高平陵政变,“曹魏”政权进入了一个诡异的时期。如果像汉末党争那样,大家还可以坚守自己的立场,等到昏庸的皇帝清醒过来或换个新皇帝,如果干脆是改朝换代,那也好办,红心向曹的人们也可以踏踏实实地做遗民或者反晋复魏。诡异的是,政权还姓曹,当政是司马,所以,内心向着曹魏的官员们,既不能挂冠而去,又不愿意或不好意思依附司马氏,于是上层出现了一大批特迷茫的人。这一点和当年许昌、邺城的氛围还不一样,拥曹拥汉还能适当表白一下。
曹爽平日骄奢专权,在邓飏等的忽悠下欲以伐蜀立威,结果大败。虽不能说祸国殃民,却也是声望大损,所以可以想象司马懿赶他们下台时,朝野支持的人也不在少。司马父子的政治目标不能说、说不得,所以从嘉平政变到泰始革命,“曹魏”处于“战略不确定”时期,既不能公开要求大家围绕司马核心君君臣臣,也不好坚持曹氏领导一百年不能变,大家只能跟着感觉走,好多事情不能争论只能意会。
迷茫的时候,“竞为清谈,祖尚虚无”,就成了很自然的事。行为方式为清谈,精神内核是虚无,魏晋玄学和魏晋风流在诡异的政治环境下一发而不可收了。
当然,这种现象或者思潮不是至今而始的,事实上,从后汉桓灵时代起,因党锢之祸,有一部分贵族子弟和读书人失去政治理想,或者厌恶政治,空谈玄虚就开始流行了,这也是很正常的。甚至再扩而言之,中国甚至人类从一开始就有入世和出世的两种潮流:有人辞官归故里,有人星夜赶考场;围城外的要进来,围城内的要出去。只是到了何晏、王弼他们这里,这种风尚形成了一个高潮。
何晏有一个爱好,就是大量施用化妆品,以至有“傅粉何郎”,另外还爱穿女人的衣服,不知司马懿有没有把诸葛亮送他的名牌女装转送给何晏。这种时尚和另类能够兴起,以我们今天的经验看,一是主流意识形态空洞化,儒家的那套连干部子弟也不相信了,二是一部分人当官致富,不差钱烧得慌。所谓另类,其实就是对主流的一种消遣。
曹爽和何晏这样轻浮的人混在一起,搞艺术或许能弄出点成就,搞政治怎么可以?
如果说何晏是实践型的虚无主义,那么王弼就是理论型的。王弼在司马懿收拾曹爽以后不久就病死了,死时才二十三岁。王弼人生短暂,但学术成就卓著。他著有《周易注》、《周易略例》、《老子注》、《老子指略》、《论语释疑》等数种。魏晋玄学的思想基础先是《周易》和《老子》,后来加进了《庄子》,再后来加进了佛学,凡是出世的学说都先后流行。据学术史上的资料介绍,《周易》在王弼之前是“象数”学,也就是占卜算卦的,王弼一解读,周易的思辨价值体现出来了。
关于魏晋时代的风尚,鲁迅的《魏晋风度与药及酒之关系》有生动的描述,这方面的书现在也不少。锐圆没有作学术的底子,在这里抄资料也没有什么意思,我只想从个人经验来说说“玄”的东西为什么会流行。
记得是在上世纪80年代末,知识分子慨然为天下先的风气突然就刹住了,当时我在海南做记者,日子过得沉闷、郁闷以及烦闷。记得当时到《海南日报》找一位学长聊天,这位老兄曾在风口浪尖上活跃过。我去了他家后发现,他正在家研究《周易》。学长见到我,就问我有什么事需要卜卦,接着就给我讲卜卦用的三个铜钱有多讲究,最好是康雍乾三朝的制钱。从他家出来,我突然发现海口街头的书摊上到处都有卖《周易》的,特别是一种从台湾盗版过来的红皮的卖得最火,十元一本,于是我也买一本回家翻看。1992年,邓小平巡视南方时讲发展是硬道理。对老百姓包括知识界来说赚钱是硬道理,大家于是埋头找人民币不再找康熙或乾隆年间的铜钱了。
中国本质上是个世俗甚至低俗的国度,老百姓有饭吃是头等大事,有了饭吃,物质世界就充实了,再有带点荤的小曲唱唱,精神世界也就充实了,这就是“生民之乐”。出世的学问和各种另类的生活表达,比如《世说新语》的各种怪诞的、狂放的、自由的、原生态或矫揉造作的各种表现和表演,必须有两个前提条件:一要吃饱饭;二要没事干。
在司马当权的曹魏时代,确实有一帮人有饭吃,没事干,对未来不看好,于是大家就整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