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青不败由天幸,李广无功缘数奇。自从弃置便衰朽,世事蹉跎成白首。”这两句摘自王维《老将行》,意思是,大将军、大司马卫青是因为运气好得出奇,才能总是打胜仗,尽管飞将军李广名气雷人,勇冠三军,但因为命运多舛,也总是无缘立功,无法封侯。这是古代中国对卫青和李广的总体评语,千年以降,大家整体上对此评语没太大的意见。
把卫青和李广放到一起比较,也是一种习惯性思维,在追求成功的道路上,两个人的反差实在是太大,干的是一样的工作——打匈奴,在通向成功的征途上,出道晚的卫青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风调雨顺,善始善终,李广则是脏活累活几乎全干过,敌人没少杀,危险没少冒,大家都知道,后来他还是被自己的尊严感和没奔头的职场环境给活活逼死。按照人们的正常心理,对那些出了大力、还没落着好的人,大家是绝不会吝啬自己的眼泪和同情的(一般都忘了想想这些人为啥没有按劳索酬)。原因很简单,从比例上看,成功的人和自觉很成功的人总是极少的。对于大部分人来说,几乎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整天受鸟气的李广,自然对那些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人极为不满,有机会挖苦一下,一般是不会放弃的,而对那些“种瓜得金,种豆得银”的个别人物,更是恨得牙根出血了,恨不得扑上去踹上几脚,哪怕是隔着好几个朝代。
让大家对卫青羡慕嫉妒恨更主要的原因是,虽然他出身卑贱,但进入官场后靠着姻亲关系走得一路顺风。大家都知道,他的姐姐卫子夫因为面容姣好、体态婀娜,据说是皇帝在很偶然的机会把她给宠幸了。作为弟弟的卫青顺势被火箭式地提拔到汉武帝身边当宠臣。千古以来,按照正常的升迁速度,一个人如果从基层干起,经过没日没夜的辛劳,躲过四面八方的冷刀暗箭,蹚过一条又一条的沟汊河渠,没被累死,没被打死,没被淹死,等走到皇帝身边,这时候也大都垂垂老矣或者生命进入不能等待、等待也没啥劲的时段了,这是一本比较正常、血泪饱满的仕途史。卫青不然,靠着姐姐的美貎,在20多岁的时候,完成了别人一辈子也很难完成的仕途征程,要是不给个过硬的理由,让大家心服,咋可能呢?
说实在的,在攀龙附凤、鸡犬升天的阵营中,在皇帝心腹圈子里的卫青属于那种很争气的类型。平时,他用大量时间练习骑射,研究打仗技术,不怕累,也不叫苦。皇帝给他打仗立功机会,他捧到手里,小心翼翼地当个宝。他第一次出征匈奴,同事们都无功而返,他的部队却砍了七八百颗人头,平时爱学习、练本领,在关键时刻,被派上了大用场。皇帝很高兴,逐渐把整个帝国的精锐交给他打理。几次大仗、恶仗过后,他也从未丢过人,战略指挥上他的表现也是出神入化,犹如战神附体,汉军在他手上越战越勇,越打越顺手。
他的运气好得也没法说,在茫茫草原和大漠上,本来找到诡计多端、善于避实就虚的匈奴,是一个很费劲的事,以前武器精良的汉军,因为找不到匈奴,找到了又没法吃掉,吃了很大亏。可卫青提兵来战,匈奴竟然很给面子,好像要专门配合卫青的立功意愿似的,总是被卫青的大队人马逮个正着,让卫青在长城以北,获得一次比一次大的战果,挣的脸面也是一次比一次足。不过要是说,汉武帝正好宠幸了他的姐姐,卫青正好是一员人间罕见的好将帅,让人总是感觉历史也太巧合了吧,巧合到让人不敢信。历史证明,成为不世出的成功人士,仅有这些素质是远远不够的,自认为拥有卫青个人素质的人想把卫青之路再走一遍,实际上困难大得足以让人气馁。原因很简单,打造卫青模式的门槛实在太高了。
从制度环境上看,汉武帝掌权后,要强化皇权和对外用兵,靠那些官二代、满口学说理论的知识分子和给他办事也不让他省心的文法吏组成官僚机构,很难让他满意和放心。为了贯彻意图方便,他要强化内朝实力,削弱外朝也就是以丞相为首的行政管理部门的实权。汉武帝把那些能力超拔、年纪不大的社会精英拉进内朝(特别是卫青这种和自己沾亲带故、天然地被归入一个阵营的人物,更是他的首选),这些人的出身都很普通,最好是和皇家有关系,或者出身悲惨的,最关键是与外朝那些人没什么断不开的联系,这就保证他们只能依靠汉武帝的庇佑,获取现实的好处,这样他们很容易和皇帝成为“一条绳上的蚂蚱”,大家共进退、共荣辱,为了共同利益,自然是打心眼儿里愿意相互助援,尽可能地减少内斗和相互掣肘,忠心耿耿也真是油然而生,不是装的,这些人的杰出代表如卫青、霍去病、韩嫣、张骞等人。在这种情况下,卫青出门打仗,很少有被自己阵营里的同僚暗箭所伤的顾虑,更少有被领导下“老鼠夹”的担忧,这是他能把个人潜力发挥到极致的关键支撑点。相比而言,秦朝的“擎天柱”章邯就很点背,费了那么大的劲,积累了那么多的战功,最后还是被自己的最高领导胡亥和领导身边的同僚赵高联手逼得叛国投敌,忙了几年,算是白瞎了。
从经济基础上看,汉朝经过60多年,以前的皇帝都很“守雌”,不浪费资源,国家富得流油,家底厚得很,汉武帝想折腾有的是本钱。更何况,中原地带本来就能生产各种尖端武器,比如弓弩之类的杀人必备良器。后来,汉武帝还费了很多周折,从西域地区引进良种战马,解决了中原地区好战马不足的大问题,补上了汉军的“短板”。这时候,即使匈奴单于掌握着30万控弦之士,如果汉朝断了他们的武器补给,比如,不卖给他们铁矿石以及各类日用品,匈奴想和汉军硬拼,可以想见,那也是“有今天没明天”的瞎折腾了。因为没有掌握先进技术,匈奴人仅靠偷袭、马战技术好等优势,也很难和铁了心要死磕到底的汉军打持久战。
在实战中,卫青充分发挥出有钱人打人时所拥有的一切优势。即使狡猾多端、善于避实就虚的匈奴不好找到,卫青也有实力,撒出大量的斥候,派出各种间谍,建立灵通有效的情报网,锲而不舍地捕捉匈奴人的味道。他长年累月地用大兵团实施远途作战,直接打匈奴不得不和他决战的痛处,逼着匈奴人出来和他死拼。一旦开始大决战,匈奴人就有劲使不上了。在漠北之战中,为了抵抗匈奴兵的突袭,卫青命令大家用武刚车护住营寨,然后派出5000骑兵配合军阵向敌阵侧翼冲锋,取得空前大捷。与之类似,在淮海战役中,国军十二兵团司令黄维被解放军包围后,也是命令军士把卡车装上土,构建起防御阵地。但大家都看出来了,玩大兵团远程作战和把战车当护身的招数虽然不错,但也不是谁都能玩得起,没有雄厚的经济基础,想都别想。这种消耗战虽然把匈奴彻底打老实了,但汉朝也付出了极大代价,比如,还是在那次惊天地泣鬼神、一战定乾坤的漠北之战,汉朝出征14万马匹,但仅有3万余匹活着返回。类似的打法前后持续了十几年,汉朝国库也看见了底儿,把骄傲的汉武帝逼得不得不抡起大棒,用几乎是赤裸裸的方式抄掠富户,后来,他干脆也豁出去了,把输送社会财富的管道直接接入国库,心里才踏实了,朝廷才没有因为没法给投降来的匈奴和立功的将士发奖金而丢人现眼。
对于卫青的成功模式,从司马迁的话里话外揣摩,其实他也比较认同卫青的成功是很特殊和几近不可复制的。看历史人物的兴衰悲欢,我们也发现,对于以上两点,运气一般的高人其实一辈子都很难碰上一条。但作为千秋著名的成功人士,卫青能用好这些外部环境,形成独具特色的成功模式,也完全不能说他就是吃现成饭的庸人,说起来,他身上确实拥有很多值得学习的地方和几乎不可学习的天赋。从可学习的地方看,除了平时爱学习、肯钻研这些成功人士必备素质外,说起来,也就是无论何时都表现极为低调。
作为皇帝的亲信,他时刻以维护皇权的尊严为己任,从不居功自傲,更不嚣张跋扈,让大家主要是皇帝看到,自己不管多拉风,他的尾巴都夹得很紧,甚至让大家都怀疑,这种成功到人神共愤程度的人可能压根就没长出过专门用来显摆的尾巴。比如,对战场上失败的下属,作为前方主帅,他完全有资格加以处置,但他偏不这么干,而把这些犯错的人都交给皇帝发落,这些人包括苏建(他的儿子是威武不屈的苏武)和李广。
这时候,所有卫青的拥趸可以仔细思量一下了。这么有本事的人做出如此的丰功伟业,令一个人骄傲到死一百回都不亏的程度,自己却几十年如一日地不辞辛苦地摆低调,这个人该拥有多么难如上青天的品质?大家可以学习卫青勤奋,挖掘出自己的过人才智,寻找到与卫青类似的环境,但能保证拥有卫青那种憋屈自己的狠劲吗?有些人肯定会不服气,觉得装低调多简单啊,比如,干了业绩以后,死活不承认不就完了嘛,这是多难的事?不是专门让大家泄气,拥有这种对自己下手狠的人真的很少,如果你能去翻翻史书,或者跌了跟头,你就会相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