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时候,张耳在信陵君那里做门客,魏国被秦国灭掉,张耳就跑到外黄县,隐姓埋名。按说一个门客,说出个天来,也就是个帮闲或者帮忙的货色,以前跟的老大即使罪恶深重、罪该万死,张耳也不至于非得要像个重要人物似的躲东躲西。那时候,像张良这样的六国旧贵族,只要安分守己,不闹事,也都可以比较体面地活下去。可见,要么是张耳为信陵君工作时过于张扬、过于卖力,名声显赫,恶行昭彰,要么就是张耳十分珍惜“前信陵君门客”的名声,召集社会流民、不安分分子、不同政见者,暗地里发展组织,非常高调地扰乱社会治安,满足当老大的心理虚荣和物质享受。这样做把秦国得罪太深,秦国官吏才不得不对他穷追猛打,不把他弄死,决不罢休。
这时候,和张耳一起混的陈馀,有文化,有修养,也有老大气场,从后来的表现看,他是一个很有自尊、爱惜自己羽毛的儒者。刘邦早期也对张耳慕名景从,但好像也就是张耳黑社会集团的一个马仔之类的角色,与陈馀相比,缺少高水平教养和文化修养的刘邦,就显得很边缘化。在和张耳混社会的时候,陈馀对张耳俯首帖耳,公开以义子的身份,在张耳集团里混成“二把手”。这两个人的关系就是刎颈之交,被当时社会看成可以一起出来闹事,一起喝砍头酒,一起上断头台。这种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的交情,让大家感到人与人之间那种很温馨、很踏实、很安全的美好感觉。哪怕他们一起出门打家劫舍,也会让人由衷地羡慕和歌颂。
在秦末造反风潮中,张耳、陈馀在第一时间投靠到陈胜阵营,和张良一样,劝说陈胜支持六国复辟,鼓励大家一起出来造反。两人参加革命的时候,带来了一些人马,以前也积累了足够广度和深度的江湖名声。除此之外,两个人还很能摆大道理,说话条理清晰,看问题深刻,站位高远,还能一针见血,明显是有文化的黑社会流氓集团头目,陈胜还是很尊重他们的。他们指出,只要占据咸阳,以秦国故地为根基,就能成就帝业,这比项羽集团对天下大势的分析和把握要超前和高明得多。大概刘邦也是受张耳的影响,从开始参加革命,就基本上能够坚持这个基本战略。即使项羽不让刘邦当关中王,他也要通过游说的方式,哪怕去汉中当王,也要死活赖在秦国故地。这么看,张耳确实是一个战略眼光独到的大佬,难怪这么多人愿意跟着他混。能侃,关键时刻侃的内容还很长远,这正是积聚人气,成立“非正式组织”的必要条件。
不过,一个人有文化,还能拉出一干人马,是没问题的。但论到打仗、整合天下,就需要一些专业化的能力和天赋,张耳和陈馀显然缺乏这样的优秀品质。后来,他和陈馀打着陈胜的旗号,一起跑到河北地区,推举赵国王族后裔当赵王,总算折腾出一片自己说了算的地盘。闹得声势很大,章邯和王离这两支凶悍无比、见谁灭谁的部队,主动来找他们切磋武功。关键时刻,两个人能说不能打、能想不能做的缺陷暴露无遗。张耳和赵王很快被围在巨鹿城,陈馀带着几万人马在外围干瞪眼,就是没胆子过去拼命。张耳非常着急且对陈馀很信任,派出两个心腹跑过去,督促陈馀快来救人。陈馀觉得自己这点人马杀过去救人,也就是找死。与其如此,他明确表示,他不如干脆留着这些有生力量,以后为张耳和赵王报仇算了。陈馀内心大概觉得,看现在这种情形,张耳这条命早晚要“交代”了。他这样做既让人觉得自己义气,又能保护自己。但在两个死心眼儿的张耳心腹的责怪下,他还是不得不拿出五千人马,让他们带着冲杀过去,毕竟他还是要脸的文化人。果真,这支部队连个声响都没发出,就全军尽没,以至于张耳后来见到陈馀后,觉得是陈馀不地道,把这两个心腹给偷偷宰了。看来,陈馀判断当时形势,还是很准确的。不过,陈馀如此行事离刎颈之交的标准也就相差太远了。
大家都知道,那时候,各个诸侯的部队都来赵国“帮场子”。项羽最实诚,最尽心,在昏聩无能的秦二世“大力帮助”下,把章邯和王离所率领的高效率、高水准的作战部队给打残,逼着章邯和王离在安阳缴械投降。意外活着的张耳和以为张耳死定了的陈馀彻底闹掰。张耳指责陈馀见死不救,陈馀气急败坏地表忠心,当着张耳的面,解下将官印绶,显示自己高风亮节,一副重义轻利的儒家做派。张耳身边的“坏人”及时出场,说什么“天与不取,反受其咎”,张耳顺坡下驴,拿了陈馀的印绶。陈馀本来就是想闹个小脾气,给自己见死不救的不义行为找个体面的台阶下,可这次却彻底玩砸了。不得不丢掉革命前途,跑到黄河边钓鱼生闷气。
后来,陈馀第一个跳出来反对项羽给他的分封待遇,理由就是自己应该和张耳一样封王,这种革命中途因为和同志闹别扭,就撂挑子不干的,本来比叛徒也好不到哪里去,但陈馀就是理直气壮,联合齐国的捣乱分子,把张耳打跑。陈馀恨张耳太无耻,因此当张耳投降到刘邦阵营后,刘邦邀请陈馀一起去打项羽出气,陈馀开出的条件竟是杀了张耳,否则一切免谈。刘邦没舍得杀张耳,毕竟他是自己以前的大哥,下狠手的心理不够。或者说,张耳在危难之中投靠自己,就因为别人一句要挟的话就杀了,太不义气,也不得人心。所以,陈馀就彻底和刘邦敌对起来,还是韩信最后在泜水把这个意气用事、自不量力的陈馀给斩了。
陈馀不得好死,张耳后来老死。两人最后决裂,实际上是在暗中较劲,都想独占利益,刎颈之交在利益面前变成大笑话,这是司马迁的看法,大家也都很认同。在都没有机会享受丰厚的物质生活和高品质的精神生活之前,压力太大,窝里反没条件,大家都愿意保持一种不离不弃的姿态,信誓旦旦地要同甘共苦。而一旦苦尽甘来,就弃之如敝屣,唯恐对方死得不够快。从后来的历史看,作刎颈之交的表演秀此起彼伏、络绎不绝,比如,刘备和诸葛亮的“鱼水君臣”关系,唐太宗和魏徵那种“镜子君臣”关系,还有很多梁山好汉,见面就喊“哥”,两眼泪汪汪,纳头就拜,动不动就嚷着要死到一块儿,显得忠义,够哥们儿,让大家都很神往。然而,让大家扫兴的是,人世间的常态是,这些拉着手、搂着肩的兄弟或父子般的英雄豪杰,占到了地盘,挣到了钱财,就互相对着砍。在表面上重义轻利舆论环境下,我们并没有想出好办法,让这种看着好看、毒性很大的关系,很良性地走到终结。除非极少见的愿意玩儿命地在乎精神追求(如俞伯牙与钟子期),在我们的历史里,人与人之间玩交心的关系,渴望天长地久终茫茫,共享富贵不绝期,最后受伤的多,丢命的多。一旦出现恶果,还很生气,想拼命,虽然可以理解,但说到根,其实也怨不得别人,只能怨自己境界低或者“老天真”。最好是把脚洗干净,赶紧睡,睡醒了,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