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司寇府的时候,司寇昊的步伐有些沉重,这与他方才和司寇钰言笑晏晏的样子大相径庭。原因甚是简单,因为那连日酗醉的司寇钰不但比任何时候都清醒,而且还在书房里认真处理公务。从案上奏折的摆放来看,他处理的效率比之前有过之而无不及。有什么事能让他从连续数日的酗醉消沉中幡然醒悟,突然回复到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侍郎大人呢?此举想都不用想,必定和琼函有关。
可此事司寇钰不想提,便没有任何人能逼他说出来。包括他这个亲生弟弟在内。
他今天特地回府一次,一来是看望娘亲,一来则想安慰大哥几句,不料此时竟反成了被安慰之人,这样的结果还真是出乎意料。
司寇钰对事对物对人的执着,他这个做弟弟的自小便有目共睹,如此风轻云淡的态度,虽然看上去是恢复了正常,可他心下却隐隐有不安感,究竟在担扰什么,他却没有半点头绪。
也许,这一切只有琼函才能解开答案。
夜色里下起了蒙蒙的细雨,凉风瑟瑟而起,扑面而来的雨丝像细小的碎冰,挟着渗骨的寒意在体内丝丝蔓延开。
他素有内力护体,从来不惧寒冷,此时却觉得风雨交加,体内如被刀割般的刺骨冰凉……今年的冬天实在是寒冷得有些怪异。
新婚燕尔,原该是柔情蜜意、如胶似漆的洞房缠绵,现在他却落得个独自潦落街头连说句真心话的人都没有的下场,如此也算独树一帜了。这驸马二字,真正是表面风光,内里冷暖自知。
他不由低叹一声,这也算是报应罢?他自小便对女子避之不及,甚至从骨子里就看不起,却没想到此时竟会被个小小女子给扔在街上不闻不问,像只丧家之犬般的找不到暖脚的地方……
一路上有熟识的朋友客商打招呼,口中无一不是客气地恭喜他娶得娇妻,夫妻恩爱,可他除了苦笑还是苦笑,笑得连嘴角都快要僵掉了。
‘虎符换婚,恕难成全’,想到那四个字,他就觉得从脚底蔓延起一丝丝的蚀骨的绞疼,痛噬难当,连带喉口都堵涩难咽,透不过气来。
她为何不来听他解释呢?连问都不问,就只扔下这八个字悄然离去,甚至连个背影也不给他。太子的话对她而言就那么重要可信?那他这个夫君到底算什么?
蓦然,他脑中光亮闪过。以她的聪慧,怕是早就看透了那所谓的以子换命之法不过是敷衍之计,她甚至选择温言软语地敷衍应付,不过是为了放下他的戒备,以顺从皇上希望她成亲的心愿而已。
如此天衣无缝的做法,至少于表面上成全了所有的人,也了却了她的心愿,而他竟没有堪破,还乐在其中。
原来,一切无关虎符,无关任何,她只是不愿受任何人的摆布而已。
关心则乱,一切只因他关心则乱!
雨依旧沥沥地下个不停。
司寇昊走得很慢,似乎每一步都在低头仔细数着脚下路面上的弹石数量。从司寇府到尘函宫并不远的路程,他用了足足一个时辰,身上衣衫早已被细雨淋得湿透,他却仍是浑然不觉。
树影婆娑,雨势渐汹,不远处的夜幕中,富贵明丽的八角琉璃宫灯在风雨中摇曳着朦胧的光芒,将整座尘函宫点缀得甚为温暖。
司寇昊踟踌着脚步,不知该否靠近。他不知道琼函有没有回府,如果她不在,他回去有什么意义?难道真要做个挂名的驸马?此生,似乎还没有这般落寞过。
忽而,夜雨里传来一道慵懒娇软的声音,于寒凉雨势里有如天籁般悦耳动听,“青乔,他还没回来?”
“回殿下,驸马那人小性子,必是出去寻欢作乐去了。”青乔不忘为园中无辜的草木中报上一仇。
司寇昊浑身一怔,狂喜地抬头,却在听到这句时脸瞬时就黑了,这丫头背地居然敢这般损他!来不及细想,委屈的声音已脱口而出,“娘子,婂婂,我回来了,我找了你一整天!”
一阵格格的轻笑声之后,檐下转出两道身影,绿绸油伞下,琼函懒懒地倚在墙上,百无聊赖摆弄着手里艳红的窗花,窕窈的身影在烛火下显得楚楚动人。
司寇昊看得心痒难耐,一招‘燕相逢’随心而动,身形如电地扑向了琼函,搂住便不肯撒手。
‘砰’的一声,冰冷硬实的触感撞得他胸口生疼,他睁眼一看,怀里哪有什么美人,明明是根廊柱,周边只余一抹淡淡梨花香经久不散。
柱子!居然是柱子!他弱不禁风的帝姬娘子居然躲过了他的‘燕相逢’,送根柱子给他抱!司寇昊危险地眯起了眼睛,盯着那两道悠然远去的纤细身影。
“驸马,冬雨伤身,快回房好生沐浴驱寒才是。”琼函的声音远远传来,笑意温柔,“青乔,备热水,姜茶。”
“是,殿下。”青乔俏笑回应。
司寇昊已经不知是如何回到房里的,眼前忆起那天黑衣人送来‘血色青莲’时,她明明面无惧色,镇定自若,却脆弱无助地躲在他身后……此时的她,才是最真实的她罢?
“婂婂,你居然会武?”他微微弯着眼,眸底如一泓浅浅迷雾,低声自语。
房中等待侍候的小厮被驸马爷冷峻的神色所镇,胆颤心惊地准备好热水衣物便跋腿狂奔,想到早上房里那一地的碎瓷片他仍是余悸未消,他原以为被熙月管家从外苑调入内苑侍候驸马,月银涨了足足四倍,绝对是个好差事,此时他还是明智地觉得保住小命比银子更为重要。
司寇昊无心理会他,自顾解下腰上佩剑,慢慢脱下身上湿透的衣物,将自己缓缓埋入灼热的暖水中,以理清此时混乱的思绪。
难怪皇上曾郑重叮嘱,切莫小瞧了婂婂,他这个女儿软硬不吃,成了亲更算不得什么,要想得到她的真心,怕是得下一番工夫才是。
别的姑且不论,能够如此轻松避开他这招‘燕相逢’,便不是普通二三流的武功所能做到,她的步伐像级了流烟宫的流云步。而流云步是流烟宫的不传之秘,怎会让她学到?她和那个百里冰究竟是什么关系?他这个所谓娇弱雍雅的帝姬娘子,到底又有多少不为他所晓的秘密?
思及此,他眉头一动,唇角勾起一抹冷笑,很好,能配上他司寇昊的,原不该是个普通女子,这个局,他自甘而入,亦必将得胜而出。
“驸马请用。”小厮探头向房内张望了会,见司寇昊神色平静,战战兢兢地递上一碗热气腾腾的姜茶。
司寇昊睨他一眼,抬手一饮而尽,起身披衣,淡淡道,“婂婂呢?”
“殿下说,今日驸马晚归,不许进房,请在此处歇下。”小厮接过空碗立马转身退下,连多说半句话的意思也没有。
司寇昊微微蹙眉,此时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婚前嬷嬤们给他念的那些皇室家法时,其中好似有那么一句:凡驸马者,未得帝姬同意外出且亥时前不回府的,当晚不得与帝姬同房。
严重者,须得禁足三日。
司寇昊抓狂了!他几乎可以清楚听到对面房中琼函与青乔二人的娇言软语,此时恨不能插翅飞去,却又怕惹急了她,以她的身手,之前不过是迷惑众人罢了,此时他若真用上蛮力,就算是只兔子,急了怕是也会咬人的。
于是,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他决定先示弱,享受他成亲后的第二个独眠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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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寇钰第二天一早便去流云居找百里冰,语气不冷不热地向倾绮传达了昱帝的旨意便去上朝了。
百里冰对此毫无所知,她一早趁司寇昊尚在熟睡中便悄悄溜到了流云居,此时正在惬意地睡着回笼觉,梦里,她看到皇叔那只老狐狸神情哀戚地向她忏悔不该瞒她许多事情,等等等等,那表情看得她心头大爽。
正睡得酣甜时,脸颊上被一阵****蹭得难奈,她没好气地一挥手,微微掀起了眼帘。
入眼处是窗外湛蓝的天空,被细雨洗刷得分外干净,空气里初冬的微风分外的清凉。
“倾绮别闹,让我再睡会。”慵倦地翻了个身,又往被子里蹭了蹭。
“少宫主,大公了来了。”倾绮无奈地禀告。
百里冰的睡意立时全消,猛地睁开眼,正见到司寇钰靠在门边的翠玉屏风边负手而立,那神情似是已经看了她许久。他唇角笑意和熙,如春风化雨,一如经年前她看到的模样,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时辰要到了,在下冒昧进来,还请少宫主莫要见怪。”见她醒来,他淡淡一笑,润如玉石的眸光在她素色的衣裙上转了一转,继而停在了她雪白颈间火狐裘的围领上,心里微微叹了口气。
如此玉容皎华,清雅如莲,这般的气度神韵,明明就是同一人,他却被迷惑了多年。一切,只怪他自以为是地雾里看花,终而酿成大错。
而偏偏,那个将要给她幸福的人是他的亲生弟弟,叫他奈何不得,舍却不得。
“我带倾绮一起便好,你们在此留守,让景辰带着暗卫跟着。”百里冰转眸对门外吩咐一句,继而神态自若地自榻上爬起,坐在镜上略微地理了下妆容,动作间未施半点脂粉。
“殿下不上妆吗?”倾绮提醒。
百里冰睨她一眼,“我是个江湖女子,难不成去和宫里的娘娘们争芳斗艳?”
倾绮不语,低头默默将备好的手炉递到她手上。
司寇钰已率先迈步出了房门,外面那些熟悉又陌生的人物,让他心里的痛意更深了几分。不留娘子,景辰,倾绮,霜月,那些他原以为神秘不测的武林人物,竟不过是这个娇养宫中的帝姬手下。那也就是说,自从他生辰之宴离府开始,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尽数在她掌控之中!
可是,她为何会变成百里冰呢?那百里香又是谁?皇上?不太可能。但除了昱帝,有谁能让她甘心愿意唤上一声爹爹?他脑中忽然闪过一道人影,却又觉得并不可能,此事,绝不是表面那么简单。
他讨厌一切受人摆布,更讨厌心机深沉的女子,可此时他的心情,却交杂着甜蜜与复杂,如果一切是她,他似乎……甘之若饴。
……
“司寇公子,我们可以走了。”百里冰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淡淡无温。
司寇钰看着眼前渐行渐近的清丽容颜,略不自在地将脸撇向了一旁。原来,父亲为他定下的亲事,竟是如此出色的女子。而他,却生生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