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琼函收到了司寇钰的亲笔书信,笔势苍劲的几个小字跃然于上,“百里冰亲启。”不消说,这件事定是在安远侯督促下才有如此迅速的效率。
流烟宫中知道百里冰是当今帝姬的人极少,且能以如此快的速度将这封信送到尘函宫的人就更少了。此次送信来的,是郑老。
不得不承认,司寇钰的字体很漂亮,洋洋洒洒,暗藏锋锐,颇有风骨。信中言语不多,意思却简洁明晰,大意是退婚之事已办妥,不日将准备三书六礼,亲自上门提亲。信的结尾廖廖几句,委婉含蓄地表达了希望可以尽快完婚的意愿,理由是司寇昊已和帝姬亲定,不能因为他耽误了弟弟的婚期。
琼函看完,尚未来得及细想,手中信笺就被风言、温语等人抢去,很八卦地围在一起研究了许久。最终得出结论,婂婂,你倒霉了。
倒霉?何止,怕是麻烦得很。琼函哀哀地趴在床上半天都不想动弹。
她原以为这辈子肯定会嫁给司寇钰,所以在流烟宫时,内心并不十分抵斥俏儿布下的局,早嫁晚嫁总归是那个人,最多等日后让他懊恼一番罢了。可她却未想到,父皇竟会半路上杀了出来,又将她许给了司寇昊,一女许两夫已经是够荒唐,偏偏还是兄弟俩,这叫她情何以堪?情何以堪?
司寇钰知道实情会如何?司寇昊呢?别人倒也罢了,偏偏这二人都是太傅之子,敷衍不得……饶她心思再玲珑,此时也不知道这件事情该如何收场才好。
“婂婂,”温语将她从床上拎了起来,善意地提醒,“你该回信了。”
“不想回!”琼函缩到被子里,干脆将自己裹了起来。那天在安远侯府,她就看出了皇叔的意图。若是她顺着父皇的意思嫁给司寇昊,他是肯定要出手的,和一只老狐狸斗智斗勇,叫她这只剩半条小命的人如何应付?还有那司寇家的兄弟俩,一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身份要瞒,婚事要定,冰莲花要寻,太傅之死还要查,她已经预见到灰蒙蒙的未来了。
“少宫主可还回信?”郑老站在角落里,全身上下被黑色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精光闪闪的眸子,眼巴巴地瞅着琼函。
“我知道我知道,你要去看不留姐姐,”琼函叹气,磨磨蹭蹭地从被子里爬将出来。她有时候还真羡慕不留娘子,有郑老这么痴情地守侯,这辈子也算无憾了罢?两人月月年年,相见不言,偏偏此情不渝,怎不叫人感动?
爬下床,无力地呼唤,“青乔……”
青乔低头忍笑,麻利地将纸墨铺好,递了支小巧的玉笔到琼函面前。
对着眼前白白的宣纸左看右看,想了许久,琼函终是一叹,“青乔,还是你写罢。”
“为什么要奴婢写?”
“不能让他看出我的笔迹,”琼函咬着笔抬起头,眼神哀戚,“你就说百里冰近日就要来京城,查询凤凰失窃之事。”这些天连一水居里的花花草草都知道那司寇昊在暗中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她又怎能在此时回流烟宫?
风言、温语等人却是相视一眼,异口同声,“你是不想司寇昊看出还是不想司寇钰看出?”若是司寇昊倒确实值得防一防,可那司寇钰,即便是放在他面前,也未必会知道这便是他自小未婚妻的笔迹罢?
几人心思都写在脸上,琼函懒懒地瞥了他们一眼,不语。
直待青乔写完,郑老一溜烟地消失后,琼函却再也坐不住,起身便冲了出去,“我要去找他!”
“哎,哎,婂婂,”风言动作迅速地堵在她面前,“天色尚早,安远侯此时必定在温柔乡中……”
“难道你忘了前车之鉴?”何行摇头,“婂婂,等晚上我们陪你去。”
琼函闷闷无语。想到上次无意撞见的香艳场景,脚步生生忍住。那只风流的老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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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安远侯府。
芙蓉帐暖,灯影暧昧。
几名风姿艳丽的少女围在安远侯身边,娇言软语,含羞带俏,柔若无骨的身躯下玲珑毕现,直恨不能将中间那人给占有已有。
不过,往日里风流不羁的侯爷今晚却明显有点心不在焉。
漫不经心地把着手中的酒盏,含情的俊目始终若有所思,惹得那些娇滴滴的美人使尽了浑身解数,却不得其门而入。
一名大胆的美人忍不住将手探入他银色的衣襟,水汪汪的眼睛中满满的痴迷和眷恋,樱唇轻启,“侯爷……”
安远侯垂眸看她一眼,算是回应。
美人黯然低头,只见指尖的衣袂已不着痕迹地远离了半寸,显而是被拒绝了。
“侯爷有心事?”美人们不甘心地询问。
安远侯不语,微微阖上了眼眸。
“他当然有心事!”忽然,伴着一声甜脆的娇斥,一道黑影疾风般地扑了过来,银色的寒芒直直指向安远侯。
几名美人立时吓得花容失色,尖声大叫,瑟瑟抱团。
冰冷的剑刃离鼻尖不过半寸,安远侯却没有动,只神情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
“都下去吧。”眼角睨了眼门外哗啦啦冲进来的数名暗卫,袖角扬起,反手一转,便将那执剑的主人给拽到了怀里。
“宝贝儿,你可是想爹爹我了?”语气不是一般的轻佻。
侍卫也好,美女也好,脸色瞬间由惊转疑,难不成这是安远侯在外面收的“义女”?
一时间,全部默默然退了下去。
“无耻!”琼函狠狠地一脚踩在他鞋面上,转身挣出怀抱,怒目直视,“你说,你到底想怎样!”
安远侯眼睑低垂,叹了口气,低身坐到椅上,拈起酒杯,一饮而尽。
“我没查出来。”答非所问。
琼函睨他一眼,冷笑,“那人敢到我一水居动手,就不会是泛泛之辈,若能这般轻易就被你识破,又何需费你三年时间。”
这世上如果说还有件事能让安远侯上心的,不用说,那必定与皇后赵静有关。
所谓关心则乱,只是一副血色青莲图,便能让他如此魂不守舍,想来这情之一字,委实伤人。
“你又不缺女人,何苦这般委屈。”琼函见他眼神黯淡,声音渐渐软了下来。
“你不懂!”安远侯摇头,脸上神情是甚不相符的苦涩,“你父皇能给她的,太少。而我,即使倾尽所有,仍旧遥不可及。”
“……”琼函沉默。
“留娘那里已经放了消息出去,只有燕山没动,我想知道,为何他们突然都对这冰莲花这般上心,莫非此花不只是治病那么简单?”
“流烟宫得了冰莲花的消息是你放的?”安远侯脸上神色阴晴不定。
“不错。”琼函淡淡点头。
“冰莲花并无别的功效,这件事我也没想明白。那这块血帕是在你放出消息后收到的?”安远侯摸出袖子里的帕子,神色阴沉。
“正是。”
“看来,我得去找你师父一次了。”
琼函摇头,“我已经三年没见到师父了。”
“也对……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好吧,让我想想,你今晚来到底是为了什么。”安远侯将手中血帕收起,伸出手指,缓缓蹭过从他眼前滑到腰际的剑刃,微微一笑,“为了司寇昊?”
未待她答,又道,“乖女儿,你的功力进步了。那四个宝贝没跟你来?”
“你明知道马上要到十五了,他们需得静养,”琼函垂下眼睫,微低着头,“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所以……和司寇昊无关。”
话音未落,安远侯已经眯起了眸子,冷声打断,“不许胡说!”他苦心在流烟宫中布局,就是希望她能早日嫁给司寇钰,别再为蹉跎了岁月,可没想到,司寇钰那个笨小子竟如此不争气,愣是没看出来百里冰就是琼函……
琼函幽幽轻叹,“我知道你中意司寇钰,可难道你想让他娶了我就成了鳏夫?须知大昱朝的驸马……,一旦帝姬丧亡,没有皇命是不能再娶的。”
“更何况以父皇的性子,我若走了,又怎会允他人再娶?”
“不许再说这个!”安远侯一把捏住她的胳臂,勉强忍住怒气,“本王的女儿,哪有那么容易就死的!”
没有人知道,当年在他失意伤心之时,正是这个甜甜的软软的小帝姬,用她纯净善意的笑容,融化了心底那一处坚冰。
“你就是母后说的那个笨蛋皇叔吗?”
“皇叔,你怎么这么好看,比父皇还要好看。”
“咦,皇叔,你看上去很伤心,别难过。你是本宫唯一的皇叔,他们不疼你,本宫来疼你。”
清脆的童音犹在耳际,眼前的少女也已娉婷娇俏,他却不知道,那个蚀月之毒,究竟还能让她活多久。
他一生中重视的人廖廖可数,已经失去了最重要的,又怎能再失去他最疼爱的?
三年,他告诉她要去暗访太傅死因,实则却是为她苦寻解药,却不料至今没有结果。
“婂婂,你就嫁了吧。”安远侯忍不住低声相劝,他私心希望,哪怕是留下一丝血脉,也好过这般绝望。
“你知道的。”琼函抬头凝向他,眼神平静没有一丝波澜。
“如果一直查不出来呢?”安远侯鼻子有点发酸,素来娇俏嫣然的少女,终是被这至阴的毒药折磨得失了本性,如此的——冷静,连生死都已看淡。
“太傅对我的疼爱,不逊于你和父皇。所以,我会一直等下去,直到找出凶手的那一天。你若是真疼女儿我,就别再逼我嫁人。”琼函眼睫轻垂,语气坚决。
言罢剑刃回鞘,转身翩然离去。
安远侯无奈叹息,“不逼就不逼罢。只是……”忽而想到什么,抬眸看向窗外幽深的夜色,眉头缓缓开来。
有些事,怕不是人所能定的。
此时,侯府外的朱墙阴影里,相继步出两道挺拔的身影,不约而同地注视着那个迅速消失在夜幕中的纤秀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