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渊
我等候你。
我望着户外的昏黄
如同望着将来,
我的心震盲了我的听。
你怎还不来?希望
在每一秒钟上允许开花。
——徐志摩
挂在门楣上的棕榈叶被岁月的风摩挲成沙,斑驳的叶上印染着明黄的阳光。时间凝结成一首旧歌,被天窗切割成无数的段子,缱绻徜徉在狭窄的小巷。风声拼凑起来织成一张白茫茫的网,圈住时光里的回声。风起了,光乱了,倒像是下雨了。祖母靠在木板门上,口中喃喃地唱着歌,唱的什么是听不清了。只记得,那竹编的小板凳在“吱呀呀”地响。响声惊动了几里外的小九湖,潮声散落在巷尾的青石板上,湿润了雨点的步伐。
很早以前祖母就聋了,但那个秋天她说什么都听见了。夕光在风里弥漫的时候,她就走到南岸的小竹林,望着红黄暖霭蒸腾氤氲的湖面,就那样唱起歌来:
“我望断云和树,多少万事堪重数,你呀你在何处……终日我灌溉着蔷薇,却让幽兰枯萎。”祖母苍老的声音在风中弥弥散散,重重叠叠,飘入小竹林的深处,再也觅不着踪影。
祖母天天都在小竹林唱歌,那个秋天下了很少的雨,明媚的阳光里裹着竹林里的风声。第一缕竹叶颓萎的时候,祖母就再也没有站起来。
春天的时候祖母还在老屋的厨房里烙着甜饼。鲜亮的油涂抹的色彩在春花渐暖的日光里泛起白色的光点。我伸手去抓甜饼吃的时候,挨了祖母的骂。她不让别人用手去糟蹋这些精美的甜饼。祖母总是小心翼翼地用报纸裹住这些甜饼,然后塞进我的书包里,带去学校吃。我看着同学们羡慕的眼神,总觉得祖母烙的甜饼是世界上最甜蜜的食物。那种甜味即使在冬雪消融的竹叶上,依旧隐约潜藏。
祖母挎着竹篮去南岸的码头淘米,我跟着她。春生的芦苇密密丛丛地遮蔽了远方的乌篷船,祖母和我就沉默地站着,安静地听划桨的水声。竹篮里的积水滴落在我的脚尖上,响了响,又再次安静下来。直到水岸里的灰鹭振扇翅膀,我们才往回走。只是祖母眼神里残留的一些光芒又黯淡了一些。我记得就是那个春天,祖母的头发全白了。她常常一个人去南岸的码头,伫立在早晨的微光下,反反复复地唱着那首老歌,说她看见了祖父的乌篷船,听见了竹林里远扬的箫声。码头上洗衣淘米的妇女,都说她或许真看见了什么。
我的祖父也是在秋天死的,死于异国他乡一个叫鸭绿江的地方。村里五十岁以下的人都没见过他,但都知道我的祖父是个军人。祖父是在十七岁的时候娶了祖母的。那个时候正是日光微醺的春末,满山的油菜花在蜜蜂的“嗡嗡”声中摇曳着明媚的金黄。第三年在祖母生下父亲之后,祖父就离开了家乡,参加了抗美援朝战争。那年送军的码头上空,青鸟没了踪影,祖父母坐在乌篷船中,一个吹着青竹的箫,一个反复吟唱着“我望断云和树,多少万事堪重数……”箫声与歌声没入远山黛青的重影,东流的潮水褪去明蓝的色泽,随之而去的还有爱人的乌篷船。祖父的手中捧着用纸包着的烙饼,天空中开始飘落斜凉的雨丝,南岸的码头上祖母撑开橙黄的油纸伞,手里紧紧攥着一支碧绿的竹箫,望着祖父的船只,在水面渐起的白霭中慢慢模糊。白霭越浓重,思念越千重。
从那以后那支竹箫就一直挂在我家的房梁上,挂得高高的,谁也碰不到。我一直不明白祖母为什么要把它挂得那么高。有的时候走过竹箫的时候,我仿佛能够从箫孔中听到祖父走路时整齐铿锵的步伐声,这些声音偷偷地躲藏在我夏夜里无边的梦境中,似真似幻。我常常梦到我在南岸的那片竹林里吹着竹箫,箫声徘徊在天空之上三千尺的云端里。
去年夏天最后一场梅雨落下的时候,日月渐渐在蒸腾的热气中消沉。祖母靠着木板门依旧喃喃地歌唱,院落里的泥土地上落败了几缀红海棠。小九湖里发潮的声响溅落在祖母的耳膜里,像一首冗长的催眠曲终于抵达了时光的尽头。祖母对每一位路人微笑,笑容里绽放着逝去的苍老。
“活不过这个冬天了。”
祖母依旧微笑着,在记忆永生的尾端,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说着。那天也下着些小雨,祖母靠在木板门上,抚摸着早已褪色的春联以及木板门上每一道韶光下岁月的纹路。她在风中飞扬的银绸缎穿过茫茫的雨丝,亲吻着院落里每一处深浅的脚印。
也就是在那天,祖母让我把房梁上的竹箫拿下来。在我双手触碰到那支竹箫时,心脏开始狂跳不止。竹箫碧色的表面上结了一层厚厚的痂,我用衣袖将它们拭去。祖父留下的竹箫在我的胸前,泛出特有的荧光。透过薄湿的衣衫,我清晰地感受到一种熟悉的心跳声。我从没见过这么精美的竹箫,箫的表面雕刻着龙飞凤舞的图画,长长的流苏沉淀着黑色的韵泽。神色恍惚中,听到祖母沉重的鼻息围绕在四周。屋堂里呼啸而过的秋风吹过箫孔,发出明锐的声响。那一瞬间,我仿佛听到了时空的另一端,半世纪前的南岸小竹林俊朗的小伙子吹得一曲好箫,俘获了少女的欢心;也听到了,离别时小九湖畔那洒落一地的心碎悲凉与遥遥无期的叹息。竹箫握在手里轻轻的。我按住六个箫孔,但似乎从孔内伸出无数的骨刺,硬生生地刺入骨髓。身体像被抽空一样,怎么也握不住。“傻孩子,你怎么不吹呀?”祖母焦灼起来,眼里的光芒又再次黯淡了一些。我很难受。我不会吹竹箫。“罢了,罢了。烧了去吧。”祖母从我手中拿走那支竹箫,朝着灶膛走去。我跟着她。我们站在一起,依旧是长久的沉默。在一片映红的火光中,我清楚地看见那支竹箫安静地躺在火焰中,没有挣扎。无数的火苗从箫孔中洞穿而过,我又听到了那明锐的箫声,与祖父英朗的笑声夹杂在一起,恍恍惚惚,似是一场梦境。祖母沉沉地出了一口气,眼中却涌动着泪水。
秋天最后一场雨的时候,母亲从红漆的檀木箱子里找出了祖母的老衣。衣服是祖母六十岁的时候亲手缝制的。大红的底色上绣着藏青色的凤凰。村里很多老人都会在家里备上这样的衣服。我想这大概是有道理的。
“荣树,去请先生吧。”母亲对正抽着烟的父亲说。
“再等等,等雨停了就去。”
浓重的烟雾蒸腾在空中,越过门楣上的棕榈叶时发出沙沙的声响,它们穿梭在茫茫的雨丝中,没过多久就烟消云散。
西屋内,父亲坐在祖母身边,轻轻地把她从昏睡中唤醒:“娘,东村的骆驼叔来给您看病了。”
“不用了,我没病,要走的留也留不住。”祖母那个时候还是清醒着的,她定定地看着父亲的脸。“娘,您再留下来看看家。”母亲说。“不看了,看了一辈子,还怕以后回来认不得?”祖母说完真切地微笑了一下,那是她最后一次微笑。笑容里游离着无数的光芒。我父母凝望着祖母的双眼,长久地沉默,父亲的眼里流出了泪水。最后母亲朝他背上推了一把,哑着嗓子说:“走吧。”
祖母在连绵的雨声里继续着她的梦境。梦里,她撑着橙黄色的油纸伞伫立在南岸的码头上,凝望着远处缓缓驶来的乌篷船,双颊升起只有少女才有的红晕。祖父的箫声在小九湖的草荇间穿行,越过茫茫的雨丝,回到爱人的身边。
在长长的秋风里,挂在门楣上的棕榈叶依旧沙沙地响。秋晨的霜露将祖母留下的甜饼香味凝固在院落里的每一处叶片上。我将几处寻到的叶片收藏起来,夹在书页当中。走过青石的小巷,走过春天,走过秋天。我相信,即使在小九湖以外的世界,我依旧可以闻到祖母永恒的甜香。它早已渗入我的骨髓之中,任岁月百炼成钢,任记忆苍竭枯萎,坚不可摧。
西村的老祥叔路过我家门口的时候,秋天已经过去了一大半。“结束了。”他看着墙上挂着的黑白照,这样对我的父母说。弄堂里的风呼啸着卷起沙尘。父母一个剁猪草,一个缝棉鞋。他们对老祥叔笑着,没有说什么。当年老祥叔也参加了战争,在一场突围战中,祖父被一颗子弹击中了心脏。他躺在草地上,全身上下不停地颤抖着。老祥叔那个时候就跪在他身边,祖父从口袋里拿出一张他穿军装的相片塞入他的手心:“兄弟,一定要把这个交给你嫂子。”祖父说完之后就咽气了。天上灰蒙蒙的飞机云簌簌地掉落在祖父的身上。那灰尘很厚。
清明节扫墓的时候,母亲拿着黄色的纸钱和锡箔,父亲手里则捧着铁饼干盒。父亲走在及膝的草丛里,经常仰起头,望着天上被日光漂洗的云朵。神情凝重而肃穆。祖母的坟上开满了淡黄色的矢车菊。一芯芯的花蕊仰起头张望着四月里晴朗的天空。
事情发生在祭坟以后。那坟上的纸钱还没燃尽,风向西边吹,播散了一叠又一叠的火星。父亲跪在祖母的坟前,缓缓地将铁盒打开。一沓厚重的白色信封被放在了坟头上,黑色的水笔字迹在暗黄的火焰下烫出焦煳的伤痕。一下子从信封底部窜出枫叶一样的火苗。
“娘写了一辈子的信,一封都没寄出去过。”
父亲仍然跪在坟前,他的食指被染上了棕黄的锈色。母亲站在一旁始终沉默着。我清晰地听到那些来自南岸竹林里的风声,裹着这些白灰在空中东碰西撞。我们面前的火焰久久不息。在一片寂静中,一张黑白相片从信封里露了出来。照片上的少年有一张俊朗的脸,穿着笔挺的军装。“是谁的照片?”母亲的声音里透着惊奇。“是爹的。”父亲庄严地回答。
今年春天的时候,我们坐着老旧的乌篷船随着小九湖的潮水一起回到了家乡。恍恍惚惚中,我又看见南岸的码头上那把橙黄油纸伞的踪影。温暖的风飘过湖面,那年月里酝酿的甜香再一次扑鼻而来。我轻轻地拍着父亲的肩:“爸,你闻到了吗,祖母的甜饼香。”“没,但我听到了南岸竹林里的箫声。”直到现在,我都无法解释家里的好多事情。我告诉你们了,我的家在江南的小镇里。那里常年飘浮着甜饼的香味。码头南岸的竹林里有箫声,有风声,还有岁月过境时留下的伤痕。风会吹多远,我不知道,也永远不会知道。它一定还在那里,灌满时光里年老的爱情,在白茫茫的雨丝中站成一片青郁的竹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