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川
一
昏黄的灯光笼着屋子,香炉里的烟还在慢慢地摇着,摇着。酸梅汤放在桌子上还没喝完,它已经凉了。
梳妆台上的簪子沉静地看着女主人,连叹息也省了。
噫——消散了。
忆湘坐在镜前,细细描眉,用桂花油梳好头发。光润的指甲。
又是一夜,香炉里的烟一点点开始泛白,最终消散,没有痕迹。五更时灯一点点地描绘出昏黄的光圈,摇摇欲坠。
“梁妈——”她唤着。
“车备好了,少奶奶。”梁妈低着头恭敬地站在门口,忆湘踩着黑色绒面的高跟鞋穿过低矮的角门,踏出门。有一滴水不小心落在了她的脖子上,真凉。
她回头看着大门上悬着的“金府”两个隶书大字,已经轻微有些掉漆了,但还闪着光,两年前这字,还是很新的。
孟忆湘恍恍惚惚地上了车,整了整自己的衣裳。她隐约听见梁妈在背后嘟哝着些什么:“哎,这日子……”
二
忆湘坐在街上看着街景。黑色的电缆与戴着小毡帽的摩登女郎在忆湘眼前闪过,她坐在车上抬起脖颈,露出优美的弧度。她自信她很美,美得像一件精致的瓷器。
人人都说她幸运,从大河那边来到这边当丫鬟,结果当了少奶奶,在这金府中过着令外人艳羡的生活。郎才女貌,神仙眷侣。
忆湘刚刚来到金府的时候,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金少爷。后来的故事不过是像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一样,有过一些风花雪月的浪漫和惊奇。
这是一个人人说民主自由的年代。在这股风潮的涌动下,忆湘和金少爷不久也学着那西方的法子结了婚。
他的父辈当然有过阻挠,但谁又挡得住自由的呼声呢?
只是人们还是习惯地叫她金少奶奶,而不是金太太。
她开始学会穿嫩绿色的旗袍搭配桃红色的发饰,也会用银色镯子压住藏青色缎面的衣裳。她活得精致,她美丽得像瓷器。
她看着夫君的面庞笑得真实而舒心。
然而梁妈却经常发出“哎,这日子……”这样的感叹,消散在忆湘优雅的步伐后。
有时候梁妈会让忆湘想起自己的外婆,忆湘的外婆曾经也这么悠悠地叹:“这日子……”
但外婆早死了,就死在大河底。
那是外婆第一次渡河时发生的事。那天是外公的忌日,外婆要去给外公买他念了很久但直到临终也没喝上的洋酒,必须得渡河。
那天忆湘站在大河边送着外婆离开,她看着船悠悠荡荡地穿过芦苇丛,突然觉得害怕。
但外婆最终也没能到达大河那边就永远地躺在了大河底。忆湘还记得外婆曾经遥遥地望着那边,悠悠地叹。叹些什么呢?
她和外公的婚约是老一辈定下的,顺理成章,无可挑剔也不能挑剔。婚姻对于他们而言就像是一个逐渐磨合的过程,直到他们都老了,棱角也都变得平滑。
忆湘的外公是一个很安分的人,最大的嗜好不过是喝点儿酒。外婆接受这样安分的生活,在田间和厨房来来走走。一生也就这样过去了罢,波澜不惊的。忆湘小时候喜欢问外婆各种各样关于大河那边的问题,外婆有时会不出声地怔住,然后起身去厨房里做饭。
田间与芦苇,日落与炊烟。当外公归来的时候一家人一起坐在院里吃饭,外公嚷嚷着添饭,外婆笑着去盛。
炊烟在天上很孤独地摇着。
在外婆死后不久,渡夫一个人渡着船来将忆湘带到了大河那边的金家,说是外婆很早之前的安排。那天忆湘离开这边的时候,晨雾一点点地将熟悉的村落掩盖。而她看着碧绿河水荡着,荡着,划出涟漪,又消散了。
离开的时候,她十二岁。
三
孟忆湘下了车,继续一个人走在路上,锦生洋行里飘出淡淡的花露水味,穿着驼色大衣戴着礼帽的男子走过,还有卖报的小孩、并肩走着的女学生和说着话的恋人。电车的声音没有了大门的遮掩反倒显得新鲜了起来。一切都是那么饱满、蓬勃。
“金少奶奶早上好啊。”遇见的熟人向忆湘笑着打招呼。
“是陆太太呀,近来还好吗?上次给媛媛的礼物小丫头喜欢吗?得空记得来金府坐坐吧。”忆湘摆出客气的笑,端出少奶奶应懂的礼数来。
“她喜欢得紧,小女孩就喜欢这些布娃娃。哎哟,我这还有点儿事儿,金太太得空也去我们那儿坐坐啊!”
“好,等闲下来就去。等我先生回来后我们一道去你家做客。”想到金先生,忆湘的心总是甜的。
金先生是这镇上顶好的人物。他常年在外做生意,一年难得回家几次。忆湘的房间里放着的唯一一张金少爷的照片被她在夜里看了无数遍。
她睡不着的时候就想着他会翻过几座山,去遥远的地方看见怎么样的风景,也许他还去过大河的那边。那里有大片大片的芦苇丛。他也许会顺道到她的家去,虽然她的家空空如也。他也许会经过她曾泛过的小舟,闻到忆湘的气息。
但也许,他并没有去过大河那边,而是翻过山,离她越来越远。
“这……当然是好的。”熟人笑笑,然后掩着口摇着头快步地走了。
忆湘继续向前走着,街边的小朋友叽叽喳喳地跟着大学生学作白话诗,雪花膏的味道从街边的女郎身上飘进忆湘的鼻孔。
她最后停在一幢小小的房子前,摁下了门铃。
这是一幢缩在路边的不起眼的西式外租小房,有着落地的窗,深蓝色的窗帘是拉上的。深红色的屋顶与泛黄的象牙门并不搭配,看得出租金是很廉价的。
门开了,穿着深蓝色小袄的女子站在阴暗的过道处,拘着手。
“宝兰,我来看看你。”忆湘低着头,手不知该往哪儿放。
“好久没见到你了,忆湘。”宝兰像是很惊喜的样子。
忆湘看不真切她的面庞,屋内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稍微挤进来的一线光打起了在空气中浮动的尘埃。
深红色桌椅像是黏在了地上,许久未动。低矮的天花板压迫着忆湘的呼吸,她搓着手,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宝兰也那样站着,她好像矮了些。她明显地瘦了,手腕处凸起的骨骼上空空地套着个金镯子。她的头发绾到脑后,几缕没扎住的头发垂在额前。
宝兰是忆湘在大河那边自幼一起长大的朋友,她们一起度过了童年,在那边的芦苇丛边,有数不尽的悄悄话,芦苇静静地被月光照着,像极了少女羞涩的面容。
“你长大后要干什么呀?”
“当然是去城里啦,那儿有雪花膏有香水有各种漂亮的裙子呢!说不定还能……”
“还能什么?哦,你想嫁到那边去!”
“你别乱讲,我可没有!”
“你就有,你就有!”嬉笑声传进月亮的耳里,传进河的耳里。
闹乏后,她们咬着芦苇根,望着望不到边的远处说:“可是,那边真的有那么好吗?”
真的吗?
在忆湘离开后,宝兰也在十五岁的时候只身一人,不顾家里人的反对带着为数不多的盘缠来到这里。
她听了太多那边令人激昂的故事,她决心自己也要成为新时代的一分子。
而那边的世界对于刚到的女孩子是新鲜得冒着泡的,宝兰来到这边就进了新式的女子学校,梳着齐耳的短发,穿着鸭蛋青色的中裙,踏着单鞋,捧着书。
她曾写信给忆湘,说自己一定要活得像个自主的人。
她参与了学生社团,学会了写进步的文章和优美的小诗。她时常和同学在街上逛,她也举过牌子参加过游行。她也曾有自由的恋情,美好单纯。
后来她很快地嫁了人,和丈夫是自由恋爱的。
结婚的时候宝兰瞒着河那边的亲人,一副奋不顾身的样子。那时她对忆湘说,婚姻已经不再是父母之命的时代了,我们要争取自己的幸福。忆湘还记得她那时一脸的光芒。
然而婚后生活并不十分如意,宝兰的丈夫总外出喝酒赌博,十之八九的时间不在家。宝兰一个人打理着家,迅速地便没了年少时的光芒。
“你听说了吗,渡夫要结婚了。”宝兰率先打破了凝滞的空气。
“那个撑船的阿来?”
“是呵,父母做的媒,据说姑娘模样挺周正,性子也实在。”
“那可真得要恭喜阿来了。”
“是呵……当初,阿来不也整天说着要来这边的城里发展,做个买卖啥的吗?
你看咱们总觉得这边好,但阿来现在在那边不也笑呵呵的吗,连媳妇都讨来了。”
宝兰啧啧了几声。
“你现在跟以前比,好些了吗?”
“还不就这样?那老不死的,整天都不知道回来……”宝兰碎碎地数落着,她的声音变得尖厉了许多。
“光说我了,你现在还行吗?”宝兰突然问忆湘。
“我很好,不必多挂念我。”
“金少奶奶,人还是得惜福啊。过去的事就过去了。”她没头没脑地蹦出这一句。
金少奶奶这称呼,让忆湘有点怅惘。
“宝兰……我家里,还剩了些布料,我一个人也用不掉,不如拿来给你吧,你且收着。”忆湘将手里的袋子放在门边。
“我先走了,下次再来看你。”她快步地走了出去。
外面的阳光直愣愣地泄出,晃得忆湘眼睛生疼。她不禁回头看,宝兰还是站在那阴暗的过道口望着她,她不敢再回头了。
四
她一边走着一边想起了自己的丈夫,她曾问他在哪儿做生意,为什么这么久才回来。
“那是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要走很多很多天?”
“是,得蹚过河,再翻几座山。”
她此刻想起丈夫的脸,觉得陌生又熟悉。她知道明天或者后天,他又将启程。男人注定是时时刻刻闯荡着,此刻也许他身在忘川,然而下一刻就到了海角天涯。
而她依然是那个遥遥望着的人,她心甘情愿地等。
虽然夜里的时间就像是浑圆的珍珠掉进了酸梅汤,溅起的汤汁冰凉地溅在她脸上。伴着沉香炉里的烟,一点点地干掉。
忆湘每天都要走去大河边,看看山的那边是否还有座山,看看他到底什么时候回来。这是她每天都会做的事情。
在路上越走越远,之前喧嚣的街道渐渐变得安静了。只是偶尔还能看到一些进步的宣传画,有着城市的气息。这里的繁华早已浸入她的生活,精致的生活。
忆湘觉得她在这么个时代里出生真是件幸运的事情。她和自己爱的人自由地结了婚,有现在这样算得上“摩登”的都市生活。虽然她还要辛苦地学习西洋礼仪,辛苦地笑着学跳舞,辛苦地和熟的不熟的人来往交际。
可这不就是新时代的“太太典范”吗?她满足地瞧着自己修得美丽的指甲。
等到丈夫下次回来的时候,她就可以跟他炫耀自己新学到的知识和舞步,可以听他讲外面的新奇事了。
想到这儿,她又忍不住地笑了。
她来到大河边的时候,雾气已经散得差不多了,一阵潮湿的气息夹杂着芦苇的清香向她扑来。
河水缓缓地起伏,水变得更绿了,阳光照在水面发出暖洋洋的光。
阿来依旧在撑着渡,忆湘对阿来笑笑,阿来却怔住了好一会儿,然后也回了忆湘一个大大的笑。阿来黝黑的皮肤闪着光,他变得更加健壮,脸上满是光芒。
“阿来,听说你娶媳妇儿啦!”忆湘笑着向他喊话。
“哎呀,金少奶奶都听说了,这消息可真快呀。”阿来嘿嘿地笑着,一脸满足,他不再是当初那个成天叫嚷着“发达”的小伙儿了。
河水慢慢地浮起,落下,就像风吹起了她的墨绿色绒面旗袍。她用白玉簪子绾住头发,只身站立。她突然觉得自己一直都是一个人的。
而她要等的人,就在很远很远的那边。
“金少奶奶,来等金少爷呢?”有船夫笑嘻嘻地问她。
“嗯……”
“这金少爷不早就——?”往船上装着货物的商人疑惑。
“哎,是啊。这金少爷都死了三个月了,她天天来这码头等着,噫——真疯了。”船夫压低了声音。
他还是没有回来。她想起宝兰,想起外婆,看着阿来的笑。她摇摇头,继续站在那儿,任风吹起她的裙,也许这阵风会吹到某一个地方,拂过他的脸,告诉他快点回来。
也许她还要继续等。
五
多年以后,不会再有人记得她们的故事了。一个时代的洪流分明像是这河水涌动,在暗黑的背景里,在宏大的舞台上交替旋转。她们甘愿身不由己。她们只是众人的背景,众人也只是她们的背景。而所有人,都踏上了这条船,身不由己。
尽管之后是黎明。
这长长的夜,流不尽的水。
忆湘醒来用桂花油梳着头发,唤道:“梁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