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明淡淡地开口:“他不是我的父亲……”他否认了男人的身份,却未否认自己赶回家的目的。停在树枝上的乌鸦偏着头打量着这一切,偶尔扑棱几下翅膀,继而陷入诡异的寂静,康明推开了大门,终于到家了。
门口挂着的日历牌一下子就闯进了视线里,明天是父亲的忌日,希望会是个晴天。
雨,一直淅淅沥沥地下着,像是城里女人停不下来的聒噪,噘嘴便倾泻而出。男人今天很安静,连咳嗽都少了起来。母亲早早起了床,在房里梳好了整齐的头发,戴上了从前父亲送给她的唯一一件礼物,一根盘发的木簪。她虔诚地拿起香烛,点燃,在烟雾中,康明看不清母亲的轮廓和表情,但他知道那一定有悲伤和歉疚。母亲终于还是在灵位前讲起了那次矿难,她在哭泣着祈求原谅,发闷的哭声就像是一声声重锤。康明的心里像是塞上了一团棉花,母亲的话就像浇灌在上面的水,渐渐地吸水沉重。一些腐烂在心里的秘密要被无情地揭开,散发出铜绿的腥臭。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康明离开了家,而那把深蓝色的伞被遗落在了角落里,等待着更加猛烈的雨水。
额前湿漉漉的头发一缕缕地贴在了一起,每一次呼吸都被湿重的空气压制住了,雨水好像都灌进了脑子里,一波一波地在里面翻滚,直到意识被慢慢地淹没,到后来已经是完全靠本能在行走。走到一间熟悉的泥瓦屋前的时候,康明突然一抖,终于从那种混沌的状态中惊醒。正在看书的林老师被突然闯入的少年吓了一跳,只是当他踉跄地走到她跟前的时候,脸上的雨水滴落在老师的布鞋上面,洇出了黑色的印记。
“我很害怕……对……害怕……五年了,一切都是我的错。”康明语无伦次的声音有些沙哑,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好像有什么东西要倾泻出来才能减轻一直压在身上的重量。林老师拿着干毛巾给他擦头发,手上轻柔的动作鼓励他说下去。一个尘封了五年的秘密终于还是被揭开,一个任性的儿子看上了一辆自行车,老实的父亲决定给儿子买一个值得骄傲的礼物,可是在那个颗粒无收的年份,最快的方法恐怕只能是去矿井工作,就在开始工作的第五天,矿井坍塌,这个父亲再也没有回来。
林老师把昏昏沉沉的康明送回家的时候,男人半倚在门框上,眉头紧蹙,似乎在担忧康明的安危。林老师还来不及跟男人说一句话,他就急匆匆地接过了康明,刚开始的时候还有些力不从心,缓了两口气之后才把男孩扶进了屋子里。康明感觉自己像是被泡进了滚烫的热水里,肺部充盈的热气让他差点喘不过气来,在迷糊中,他听见两个声音在轻声地交谈,他尽力想去听清楚说话的内容,可是有一股力量把他拽入了更深的梦里。连梦境里都是下着大雨,所有人都肢体僵硬地从康明的面前走过,等到他要迈开步子的时候,却发现自己被绳子绑住了,身上多了许多绳结。地面的积水像是涨潮了一般越来越高,直到淹没他鼻腔的时候,康明才突然想起来,解开绳结的末端在自己的手上。
醒来的时候全身都是冷汗,衬衫黏在背上很不舒服,康明皱起了眉头,想要开口却发不出声音,嗓子干痛得快要着火。有一只手探向了他的额头,软软的,有些微凉。康明终于清醒,清明的目光投向了床边的人,是妮子。心中有些失落的同时,又为自己的期望感到不齿。
“已经不发热了,你起来喝口水吧。”妮子拿着水杯,试图将康明扶起来。
康明无力地摇摇头,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得劲的。
妮子的手有些尴尬地举着,接着缩成了拳头,不知所措地放在了膝盖上,她的声音小心翼翼得有些颤抖:“你很讨厌我吗……”康明连抬起眼皮的力气都没有了,可是看着女孩要哭出来的表情,还是挣扎着说话了,声音却像破了的风箱,呼哧呼哧地撕扯:“我没有讨厌你……”可是妮子显然没有相信他的话,只是絮絮叨叨地说:“我只是觉得喜欢就要让你知道,当时没有那么多顾虑,可是也没有想过会让你讨厌……”
康明没有接话,妮子的话让他更晕了,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湿润的泥土里破开,毫无预兆,其实早就埋下了种子。大概过了一会儿,康明从床边的外套里掏出一个小盒子,简单的花纹,淡金色的外壳,隐隐散发出一种香味,或许还带着男人挑选时的期待。
“你能帮我个忙吗,把这个盒子送到林老师的家里。”康明的声音有些颤抖,终于迈出那一步。
“那……”妮子揪着衣角,“我帮了你这个忙,你养好身子以后能不能陪我到县里去看一场电影?”
康明永远不会忘记,这个女孩在听到自己的应允后激动的表情,阳光的颜色熏红了她的脸,眼睛亮得足以看得到康明倒映在里面的身影。
最后,那盒金属小盒装着的胭脂应该是送到了林老师的家里,而妮子却再也没有回来,她的生命就像那一场电影,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终场。后来听过路的村民说,妮子在回来的路上兴奋地踩在河坝上行走,一蹦一蹦的像是为了什么事情而开心,这是她留给他们的最后一个印象。翌日,人们就在湍急的河水中发现了一具尸体,是一个失足掉入河中的少女。
原来,她真的是害怕水……
康明在家里休息了很久,在那段时间里,他几乎只是对着天花板发呆,有很多东西从脑子里闪过,却好像什么都没有,只有头顶白花花的一片,还有角落里结网的蜘蛛,不知疲倦地吐丝。男人推门进来给康明送饭,他的额头上有一层薄薄的汗液,可是却可以看得出他心情很愉悦,康明已经很久没有看见过他露出这样的表情了。他最近经常外出,连身体似乎都不再那么虚弱,像是生活终于有了波澜。太阳正好投射在康明的脸上,温暖着细细的绒毛,男人试图劝服他:“天气挺好的,出去走走吧。刚刚大金他们约你去鱼塘,在门口等着呢。”康明偏着头,好像在思考,过了一会儿,他终于爬了起来,活动着酸软的手脚,扛着鱼筐出去了。烈日骄阳,室外的阳光失去了温柔,当汗水再一次浸湿了整个身体的时候,康明呼出了这一个月郁积在胸腔的浊气。可是自己的父亲,那个喜欢自己的女孩,这些都会印在自己的脑子里,就像这条河,他们也会成为一条河,在他的生命里缓缓流动,一刻也不会停止地提醒自己的错误。太阳快要落下了,他习惯性地多捞了两尾鱼,跟大金告别后,康明走向了阔别一个月的泥瓦屋。康明仍然像从前一样径直推门而入,但是门内那一幕是自己如何也没有想到的。林老师正依偎在一个男人的怀里,白皙的脸庞,美丽的丹凤眼。注意到有人闯入,两个人明显地慌了手脚。当看到康明的那一刻,男人的脸上露出了惊慌的神情。时间像是坏掉的齿轮,在场的人都能听见它发出“咔咔”坏掉的声响,康明慢慢走上前,好像要再看清这两个人的模样,后来又像被惊醒了一样,往后急退了一步。康明的头脑一片空白,当自己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跑出门外,风在耳边“呼呼”作响,钻进了耳蜗里,尖锐地要把身体里的所有声音都打碎。男人似乎在身后奋力地追赶,力不从心的呼叫声消失在过于猛烈的风里。康明不断地往前跑,他的身体已经脱力,呼吸的节奏也渐渐错乱,每次吸入的空气越来越少,直至跑进了熟悉的深山中,他终于脱力地瘫坐在了地上……
天已全暗,康明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了家里,他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男人,而男人却刚好一夜未归。第二日清晨,康明被母亲的哭声吵醒,入山的猎人拖回了一个面目模糊、浑身血淋淋的尸体,康明瞪大了眼睛好看清楚这副身体主人的模样,耳边是猎人叹息的话:“都多少年没有遇到黑瞎子了,还以为是个传闻。你男人也真是倒霉,怎么就刚好遇上了呢。再说了,他这样瘦弱的人,怎么就敢一个人进山啊……”
下葬那天,是个晴天。林老师也来了,带着一双红肿的眼睛。母亲在前面放声大哭,命运实在待她不公,一连夺走了她的两个男人。而林老师却只能混在人群中低低地啜泣,将自己尽力变成参加葬礼的一个普通村民,卑微地掩盖住自己的感情。康明愣怔地看着送葬的队伍吹起了唢呐,男人已经入棺,被摇摇晃晃地抬走了,那样干脆的仪式就像是在迫切地证明一个人的死亡。“康明,”林老师的声音沙哑得可怕,“对不起……”她看着康明,似乎在等待着男孩应允她继续讲下去。“我是一个可耻的女人。”林老师的嘴角带着自嘲的笑,“其实很早之前就见过季林几次,是李老师找他来教我上课的。”她咽了口唾沫,有些困难地继续说,“后来,我发现自己喜欢他的时候,是知道你们的存在的。可是当我收到季林送给我的胭脂以后就昏了头了。”康明突然抬起头,试图听清楚女人刚刚一闪而过的话。母亲那天抱怨之后,男人暗地里买了一盒胭脂放在家里,打算找个时间送给母亲。可是,却被康明偷揣出来了,想来其实也是一个情理之中却令人哭笑不得的结果,男人居然在胭脂盒上也贴上了自己的名字。
林老师在离开前,认真地对康明说:“他没有背叛你们,那天他抱着我只是为了安慰我,其实他之前早就拒绝我了……”末了,她眨着还有泪光的眼睛苦笑,“我希望你能相信他……”康明没有回应,他盯着自己手背上凸起的青色血管,血液在缓缓地流动,他还活着,男人真的已经走了。
整理遗物的时候,康明发现男人留下的黑色笔记本。他打开那本东西的时候手都是颤抖的,似乎还能触碰到男人在这个家里的身影。
“××年5月1号晴
我还是来到了这里,说是赎罪其实也太过矫情。只不过因为我对舅舅一时的玩笑话而葬送了在井下八个人的生命,这样沉重的错误只能靠我自己去弥补了。”
康明看到第二页的时候,眼睛已经有些模糊。
“××年5月2号小雨
我见到了那个叫康明的孩子,一个乖巧内敛的男孩,我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一个好办法,但是我还是决定留下来帮助这个家庭。”
“××年6月5日大雨
农村人都害怕闲言碎语,所以康明的妈妈一直不肯让我进门,我真的有些泄气,这种无用的帮助可能真的不是他们需要的。”
康明略过中间的内容,翻到后面。
“××年2月5号多云
我开始莫名其妙地咳嗽起来,舅舅一直劝我离开去治病。但是我不能走,我和她结了婚,就有了责任。虽然现在我好像只能带给他们负累,但是毕竟我们是一家人了。”
“××年3月7日有雨
这里没有人能和我交流,也没有人懂我内心的煎熬,其实为了所谓的愧疚就真的值得我在这里葬送一生吗?”
康明仿佛看到那个男人带着强烈疑惑的表情,生动得不像他,或者本来就是他,只是他们一直都不了解罢了。
翻到日记的末尾,赫然是这几个月的记录。
“××年9月1日大雨
学校来了一个新老师,我挺高兴的,好像有了一个可以说话的人。”
“××年9月10日晴
总感觉自己背叛了这个家,我不应该和那个老师走得太近了。”
康明翻到最后一页,这是男人留下的最后一篇日记:
“××年10月30日晴
不管我为什么来到这里,但是有了这样的一个家,真的很好。”
这个下午,康明终于放声痛哭了,为他的另一个父亲。
眼前的女子抹上了胭脂,带上了不同于平日的妖冶,她眼睛微微眯起,好像有千万的眼波流转,却藏着泪。康明看着林老师在三个男人包围下,登上了越野车,绝尘而去。
年老的李老师絮絮叨叨地说:“想不到林老师竟然是从家里逃出来的,听说是不愿意与父母安排的对象结婚,就稀里糊涂地逃到这里来。这年头的女孩子,原来性子那么刚烈……”
康明手中拿着的是林老师临走前塞给他的铁盒子,微凉的质感硌着他的掌心。还是那个淡金色的外壳,花纹缠绕,似是要延伸至那座幽深的远山,延伸至风起尘飞的车尾。
远处的红日沉沉落下,像一盒精巧的胭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