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段立文
一
周冬冬往雪克杯中加了一半冰块,倒进去瓶子底儿里最后一点金酒,随即放柠檬汁和糖浆,合上盖子摇晃。雪克杯圆胖的身子在他手中旋转翻滚,不锈钢反射出的银白色光线把昏暗的空间划成不规则的块状凝胶体,接着白浊的酒精混合物被倒进柯林杯里,苏打水一掺入,“嘶——”,激起一连串气泡。
他身上还是穿着那件卡其色圆领毛衣,干硬的劣质粗毛线使整件衣服板结,像两片厚毛毡一样直挺挺地挂在周冬冬清瘦突出的肩胛骨上。手肘部位蹭得乌油油的,可藏在这件磨损脱线的旧毛衣下面的手指像竹子一样修长灵巧,骨节分明。他用右手的食指和拇指捏起面前的柯林杯,向坐在屋子一角的安南示意。那动作中溢出来与衣着明显不符的优雅娴熟。
安南一口喝掉酒杯里的沙特勒斯马提尼,荧光绿色的液体原本在黑暗中看起来明亮,迅速消失的时候倒像是被空气吸收。而跪倒在地板上抱着桌子腿说胡话的女孩显然已经醉得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她脚边放着一杯粉红色珂梦波丹,红得就像姑娘脸上的胭脂。周冬冬说,李沐就喜欢中看不中用的东西,你别看它艳艳的非常诱人,喝起来特别甜,没劲。
安南笑着说,可能很多人都喜欢甜美软弱的东西吧,不过你是越来越厉害了。
干杯。
二
认识周冬冬的人都知道,他每个季节只有两件衣服。夏天是黑白两色的短袖圆领T恤,春秋是套头圆领的卡其色毛衣和黑色绒衣,冬天加一件带帽子的深灰色外套。可是只有两件衣服轮换着穿的周冬冬会把脸和手清洗得非常干净,笑起来像他的家乡西北平原上秋天中午灼目的大太阳,让人觉得温暖但不燥热。
他当然穷,穷到几乎天天出去做兼职,在学校对面的酒吧里开夜车上班到凌晨五六点钟,再挂着两只大大的黑眼圈端坐在教室里听八点钟的哲学课,而且不打瞌睡。当然习惯了也就没什么。脱下自己的旧T恤穿上酒吧服务生的白衬衣黑西裤的他,练就了一手调酒的好本领,且看起来更特别了,眉宇之间有些英气,跟城市里脸色苍白眼神空洞的男孩子非常不同。
李沐说:“周冬冬你的眼睛里面有东西,这种野心的东西怎么躲在深夜的吧台后面还能燃得那么旺盛,让你的瞳孔一直发出光来?”
是在他们做了朋友之后,周冬冬才敢回答说:“有些事是我觉得你们这种每天晚上都有钱来酒吧买醉、且喜欢珂梦波丹的人所不能理解的。”
那究竟是些什么事情,又有谁可以理解呢?在周冬冬心里那个人大概是咕噜,可他从没有见过咕噜,甚至不知道代指的时候该用他还是她。男,三岁,阿尔巴尼亚,这些扯淡的零碎的文字,拼凑起来咕噜的全部信息。这人的头像用了一张年轻女人的眼睛,画面上那一只眸子呈现出一种湿漉漉的黑,黑到发蓝。
他因而觉得她该是个年轻的女孩子。他跟她说所有的话,上班的时候、熬夜的时候、上无聊的历史课的时候,想起什么是什么。咕噜二十四小时都在,极少提关于自己的事。他讲她听,他问她答。不知道该回复什么,她就发咕噜。
咕噜咕噜。有时候他怀疑咕噜根本不存在,只是个人工智能的自动回复机器。管她呢。
周冬冬后来在想,如果不是哪个无耻小混蛋拿走了他的学生卡,安南对他来说可能一直是个理平头、穿藏蓝色休闲裤、背着一堆书安静地去刷馆的学霸,而李沐就算再找她买一百杯珂梦波丹也不过是有钱无脑长得还算可以的路人甲。
可当周冬冬端着托盘站在食堂窗口前,把手伸进口袋里觉得口袋比心还空的时候,大脑确实花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处境。后面排成的长队已经在唧唧咕咕表示着不满,安南默默地把卡刷上去,对周冬冬说你先用我的吧。
事实上周冬冬根本没有钱还他,虽然那天以后他们在餐厅里总时不时地打个照面。这样一来二去的彼此也就熟络了,周冬冬和安南,周冬冬和李沐,安南和李沐。安南说朋友这种东西是要看缘分的。周冬冬知道安南有钱,比如在酒吧打工时他总是叫安南去喝酒,安南每次都去,而且点几杯很贵的酒,慢慢喝到和周冬冬一起下班。谁都不清楚他是不是在特意照顾周冬冬。而安南出现不久李沐会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闪出来,像个影子似的。她坐在离安南很远的地方,自己一个人喝酒,大声跟周围人聊天,笑起来像有人在胳肢她,又假又放肆。
有一次打烊之后李沐还没有走,周冬冬犹豫着要不要送她,顺口问安南住在哪间宿舍,安南说他在学校外面自己租公寓住。李沐没忍住发出了一声疑问,也就没多说什么。可很快她的酒便都算在安南账上。他们在一起了。
周冬冬说:“安南你要小心,我觉得李沐喜欢你是因为你有钱。”
安南说:“冬冬你错了,李沐她根本不喜欢我。”
三
中午一点钟,食堂里慢慢空了下来。周冬冬习惯在这种人很少的时间出现。他往盘子里铺了两份青菜后长舒一口气,至少看起来整个盘子是满的。几个桌子之外,靠近餐厅中央的位置三个女生聚在一起,饭就要吃完了,她们叽叽喳喳地聊天。那声音并不大,但只言片语还是穿过空荡的食堂,几乎毫无阻力地传到周冬冬耳朵里。
“她真的是好奇怪啊,以前自己饭都没的吃,有了钱就知道买衣服,现在好像更过分了呢。”
“是啊,以前虽然每天晚上见不到人,但是白天都在宿舍里,现在几天几天地看不见她。”
“李沐这个人啊……”
只听到李沐的名字,后面的话忽然就不清楚了,周冬冬下意识地把盘子往旁边移动,却被正在吃饭的女生察觉。她瞥了一眼周冬冬,连饭都没吃完,跟那两个人使了个眼色,三人站起来快步走开。穿着精致套装的姑娘离去后,淡淡的香水味还在空气里缠绵,可他感觉这一切像是不愿散去的嘲讽与讥笑,并把他包围缠绕。
那姑娘甚至没把托盘端走,盘里躺着一条咬了一口的鸡腿和一堆啃得七零八落的骨头。真恶心,周冬冬想,像条臭虫一样,我穿的这件衣服和这堆食物残渣一样,真恶心。
他盯着眼前铺满了盘子的菜叶,可眼睛余光里是那根沾着姑娘口水的胖鸡腿,愤怒突然就像烟幕弹一样在心里炸裂开来而且迅速把心脏填充得特别满。他掏出手机,用一秒钟时间按下爸爸的号码,又在接通后的第一秒挂断。
然后他换了一个号码,冲着手机大吼:“李沐今天晚上我要见你你必须来。喊完把盘子里的菜叶拌着米饭大口大口地吞咽干净。”
李沐果然来得很迟,像以往一样给自己点了一杯珂梦波丹,无视吧台边今天不上班但是已经等候她一个多小时的周冬冬。“喝什么自己点吧,今天我请你。”李沐倒是开门见山。周冬冬正在喝第二杯自己调的莫吉多,听到这话嘴角向下一扯,“是啊,你现在可是真有钱了。”
——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珂梦波丹吗,它太美了,清醇的粉红色像是被兑了水的鲜血,而且那么甜,留在喉咙里像谎言一样可爱,你知道的,谎言总是又甜又可爱。
——李沐你够了,你只是为了钱才接近安南,我清楚得很。你就这样利用别人对你的感情吗,还是你这种拜金的人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真心?
——你说过有些事,我们这种每天晚上都有钱来酒吧烧钱的人不懂。每个月拿那点生活费的我也好像不懂啊。可我喜欢或者习惯了这样像公主一样活着,于是我在你们所有人面前装作无知无觉。你有你的野心,你敢把它烧起来,在黑夜里让每个人都看见,我不敢;你有你的孤独,你可以两件衣服穿一个季节,自己一个人打工养活自己而不管别人怎么说你,我不能。
她的面前不知道什么时候摆了三个空杯子,粉红色的液体残留在杯底。她喝第四杯珂梦波丹,一饮而尽,就这样毫无预兆地泪流满面,那眼泪沾了胭脂,变成粉红色的。
她说:“太麻木了,对于物质,对于情感。太麻木了。我大概已经真的不知道什么是心。”
周冬冬守着满桌子空玻璃杯长时间地沉默。他说:“我更喜欢莫吉多和血腥玛丽,一个加盐,一个加胡椒粉与辣椒酱。我觉得谎言的味道不只是甜的,它有时会辛辣到让人流眼泪,而且有时候像盐一样不可或缺。
“谁都没有你所描述的那么完美与坚强。我每个月要自己赚钱,只是因为父母都是乡村老师,毕生的梦想是在当地县城里买一个带暖气的老公房,这样就不必在西北大雪没过脚踝的冬天走十几里山路劈柴取暖。我是已经成年的男孩子,长子。你没有见过我实在撑不住了抓起电话,用一秒钟时间按下十一个数字、痛骂弟弟妹妹骂到嗓子哑掉的样子。”
她说:“这完全没有办法。命运而已,我没有办法,谁都没有办法。”
“那你就是因为这个去接近安南吗?他是我很好的兄弟,李沐你能不能别伤害他,我求你。”
女孩已经喝醉,她左脸贴在冰凉的玻璃桌面上,眼白和脸颊都被酒精烧起来,放大的毛细血管里面血液快速奔腾,有一连串的泪从右眼角溢出来流进左眼,又从左眼划过太阳穴最终浸到头发里。
“我追了安南这么久,每天像个鬼魂一样缠着他,难道我就一点都不动心吗?可我明白他完全不喜欢我,他只是人太好了不忍心看我这样子。有一次我在他钱包夹层里看到一张发黄的小照片,你想得到吗?那个时候安南染着灰色的头发,一边留得很长遮住半边脸,一边剃板寸,跟现在完全不一样。在他怀里紧紧地搂着一个面色苍白的女孩子,笑得很安静,长长的直发和眼睛一样,呈现一种湿漉漉的黑,黑到发蓝。
“我不知道什么人可以让他记这么久、藏这么深。但他确实不爱我,一点也不。”
周冬冬第一次有抱抱这个女孩子的冲动,想想还是忍住了。他轻咳一声,感觉自己酒醒得差不多?他说:“过两天就是元旦,安南请我们到他家里去吃饭,一起去吧,有些事咱们需要把它说开。”
他停顿一会儿,点开聊天界面给李沐看,“你要是有一天找不到朋友,不如像我一样在网上交个可以聊天的人。其实大多数情况下我们只需要一个能倾听自己小想法的人罢了,有这个人,好像就可以好好活下去。她叫咕噜,我有什么话都讲给她,我们不会见面但确是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