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彬彬
要理解《一一》的主题,其实离不开“一一”这个片名。如何解读,或可说是“一一道来”的叙事方式和序列情景,或可解释是杨德昌导演从《独立时代》时就流露出来的强烈的道家主义情怀:“一生道,道生一”——从一演化为多。“道”是我们存在于这个世界中一切事物运行的规律,而一片虚无中产生了“一”,由它再不停地繁衍。那么对于一个家庭来说,这个家庭的“道”如何演化出一,它作用下的每个个体有怎样的发展以及对这个家庭团体的继承,大概就是意味所在。又或者结合它的英译名能得到更丰富的含义,A On e And A Two:在这个以家庭为题材的电影中,对家庭成员的个体进行独立的切入和展开,又重视这个家庭团体的风貌态度。而出现在影片开端三分钟时由上而下一一出现的“一”又合成“二”,每个个体也有着各自延伸、丰富的人物关系,而影片虽然是序列般的情景叙述,但又靠并列、重复、回映进行叙事循环与角色对应。
这一家人,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彼此经历着相似的情感折磨与内心困惑,却互相交流——这些可能本来就暗藏在家庭中的隐疾,在家中长辈外婆脑溢血昏迷在床后突显了出来,无论是家人们独自面对外婆时的无话可说、内容重复或抗拒交谈,还是醒着的人们之间彼此熟悉的交往套路后的疏离与不理解:欠款人卷款逃跑、孩子满月酒被大闹之后,小舅在醉酒后被姐夫送回家时还邀请姐夫留下来共饮,姐夫拒绝后他在半玩笑话中脱下自己的衣衫反复喃喃自语,而后妻子发现了瓦斯气中倒在浴缸里的丈夫,他面色如常地推说是瓦斯的问题,他只是醉酒后并未发觉,而他的妻子和亲人也就轻轻地放过了。这就是家庭题材的力量——表面的生活看似漫不经心,可是内里各个分子都有多少风起云涌,但这些只属于自己的暗涌,哪怕是最亲的亲人都无法理解。这或许又从另一个角度解释了“一一”,每个人都是孤独的个体,难以真正交融,而《一一》将每一个人无法看到的另一半展现了出来。在片尾的时候,一直抗拒和外婆说话的洋洋给外婆念了一封信,这或许是对家庭关系饱含的最大的暖与希望:他们都说你走了,你也没有告诉我你去了哪里……说不定,有一天我会发现你到底去了哪里,到时候,我可不可以跟大家讲,叫大家一起过去看你呢?影片中,寡言少语的洋洋和片首便已昏迷的外婆只有在这结尾有着遥遥却又长长的言语倾诉,也是唯一的一个交流尝试:是否终有一天人与人能够相互理解与感应彼此的苦痛呢?
我们不妨拆解一下这个多线叙述的每一条线与人物。
这个群像式的电影的串联与见证,是片中唯一一个没有说话的人——外婆。外婆更像是一面镜子,映出了昏迷之后每个人的迷茫与软弱。片子以婚礼开头,外婆在婚礼当天突发脑溢血,以外婆的葬礼为结束,围绕着她的红白喜事与昏迷,每个人都展露出了更为复杂真实的自己,寡言少语的女婿KJ说的几句真心明理的话,作为女强人的女儿敏敏面对昏迷的母亲说的话却日复一日地重复,暴露出了无聊生活的本质,也让敏敏手足无措,婷婷忏悔、迷惑,洋洋拒绝说话但早慧地将一切写在了信里,一向话最多的小儿子自以为能滔滔不绝,却连与旧情人见面都不敢同母亲说,暴露了他的怯懦。甚至连那个叫“美国”的远房亲戚都刻画得如此真实,在片首婚礼嬉笑大闹,在片尾葬礼号啕大哭,外露、浮浅的性格在平缓耐心的镜头前暴露无遗。外婆不说话、不提问,但心里装着他们所有人的问题。洋洋在信里就是这么说的,我不知道能和你说什么,因为你什么都知道了,不然怎么会每次都叫我听话呢。
大女儿婷婷经历了一场失败的初恋,她是与昏迷的外婆对话的家人中最勇敢的一个,外婆因为去倒一包自己忘记扔的垃圾而昏迷,她恳求外婆的原谅——这也是她继承父亲老实、纯善的一面。在片头的婚礼,面对小舅的旧情人云云的闹场显得手足无措的她,回到家里倒垃圾时,站在阳台上看到了邻居莉莉和她男友胖子的约会。这个镜头重复运用了几次,树下、马路中,从莉莉和胖子两人最初的热恋约会到争执分手,婷婷见证了这一切。她的爱情的态度也由迷惑、羡慕转变为了失望,而后一直求和失败的胖子掉转方向朝婷婷求爱,这一场恋爱最后仍是以胖子的逃避告终,胖子重归到莉莉身边。再次在楼下遇见,婷婷宽慰胖子一切无所谓时,反而遭到了胖子失控的责骂,责骂婷婷的乐观。最后婷婷被叫去了警察局,出乎意料的结局将之前莉莉家里的争执、莉莉与胖子的分合、胖子的悲观暴力串联到了一起:莉莉母亲的同居男友与莉莉发生了关系,导致了莉莉情绪的崩溃以及莉莉和胖子的分手,胖子最后在尝试了和乐观纯洁的婷婷在一起后仍然无法忘怀莉莉,最后将莉莉母亲的男友捅死在楼门外——胖子失控责骂时,怀揣着一把颤抖的、复仇的尖刀。悲伤欲绝的婷婷所见到的外婆到底是真是幻,但婷婷所悲泣的这个世界怎么与想象中差距如此之大的感叹却是真情实感。纯净唯美的初恋是如此易碎。
儿子洋洋包裹着最美好的希望。极少言语的他几乎每一句话都是影片的哲理,就如同照相,每个人都只能看到一半的自己,爸爸NJ看到全拍着后脑勺的照片后感慨:原来是这样。洋洋讨厌的那个女孩子在被门架住裙摆露出底裤后,他开始偷偷喜欢上她,关注、暗恋,像她一样学习游泳。他总是一个人默默地去做一些事情,午休时买胶卷、拍所有人的后脑勺、为喜欢的女孩子拿风筒、跑到浴缸里去学游泳。在这一部温情家常的外壳下包裹着残忍现实的亲情片里,他是希望的化身,在一系列悄然发生的悲剧进行之时,他为喜欢的女孩子跳下泳池学游泳,挣扎的声音被放大,当我们以为悲剧又一次发生时——他却带着惯有的若无其事的表情湿漉漉地出现在了混乱的外婆死亡现场,一声不吭地接受了妈妈的唠叨。那些各自疏离,不了解的故事一段段交代过后,也是洋洋掏出了那封写给外婆的信。爸爸猜测外婆不会怪洋洋,而洋洋更聪明的是,他知道外婆什么都知道了。关于孤独、沟通,正如外婆死去,去了他所不知道的地方,他却希望能找到那里,终有一天大家团聚。信的最后一句,也是影片的最后一句台词,力量足够——“外婆,我好想你,尤其是我看到那个还没有名字的小表弟,就会想起你常跟我说,你老了,我很想跟他说,我觉得,我也老了。”——表弟也会是下一个希望吗?
那么爸爸NJ呢?女儿婷婷和儿子洋洋的经历就是过去的他自己,害羞不敢告白的暗自倾心、美好易碎的初恋,这就是他的过去——女儿婷婷短暂的恋爱就在NJ和他初恋情人游走东京的同时来回切换,趁过马路时偷偷牵女生的手, 第一次去开房时男生的逃避与害羞——女生是想用这个证明爱,却让男生选择了不得不面对。胖子选择了面对无法舍弃的莉莉和恋人被欺侮的仇恨,而看似老实和善,实际上却有着分明观点的NJ却选择了正视自己最爱的人对自己的不理解,断然分手。作为杨德昌的最后一部电影,导演的成熟理智在NJ与阿瑞的感情线上展现得十分到位,NJ与阿瑞在日本共度时光、宛如回到几十年前一样,牵手过马路、坐地铁,转瞬阿瑞提起她难以忘怀的分手经历、失声痛哭,责骂NJ为何不来,情景再度切换,愤怒的NJ也责难着恋人当初对自己的不理解,逼迫自己选择不喜欢的专业,而再之后这两个人却能坐在一处彼此嬉笑着调侃现在的自己——以为情浓时发现旧痛难忘,以为揭开伤口必将引起争执分裂,却发现最后两人将一切付诸笑谈。阿瑞恳求NJ,现在已经拥有了足够过完下辈子的钱,为何不从头来过,而NJ始终不肯迈出那一步,他能做的无非是抱一抱痛哭的恋人,又或者是冷静而克制地站在门外,说一句“我这辈子,没有爱过别人。”阿瑞带着这句间接的“我爱你”离开了酒店,而NJ回到家庭。NJ的迷茫在接到大大的电话时找到了出口——刚开始面对大大让NJ去应酬大田的要求时,会愤怒地说出“老实能装,交朋友能装,什么都要装,还有什么是真的”的NJ,来东京后意外被大田拒绝了合作,在电话里对大大说着不动声色的谎话,听到大大已经另与他人签约不再需要大田的合作后,本该是缓解了谈判失败的难堪,但为了掩饰他情场商场的双双失败,NJ却逼真地生气起来,责怪大大的出尔反尔,摔了电话——NJ和小舅舅一样,也是怯懦的。若不生这个气,那么他如何找个恰当的理由让一无所获的自己回到原来的生活中呢?看似从来不装的NJ其实才一直在装,从来没有爱过别人,却一直装得诚恳投入地过着眼下的生活。
这个影片里,怎么每个人都如此沉重、如此失意。前来洽谈合作的大田自己的企业也面临着亏损,即便想要合作,在知道了NJ的公司只是寄希望于靠这个合作来创造经济上的奇迹后,还是拒绝了知己NJ的请求。以为转了运的小舅舅被卷走了钱,而因为卖了老猪的石头而重归富裕的情况谁也不知道能支撑多久,在两个女人间挣扎,选择一个吉利的日子结婚,孩子却生得一个倒霉的八字,没人理解他,他也无法诉说——跟云云跟小燕或是跟外婆,都不能,那次瓦斯泄漏的意外不知道何时会再次发生;而跟随小舅舅多年的恋人云云最后没有成为新娘,一方面绞尽脑汁地想着如何搅乱他与新婚妻子的生活,一面掩藏着自己的落寞不得不成为情妇;自以为拥有完美家庭的敏敏呢?有这样一个镜头,敏敏一腔思绪朝窗外望去,摄影机从玻璃外往里拍,办公室灯亮起,所有人谈笑风生,玻璃上倒映着灯光闪烁的街景。妈妈的昏迷让她发现了自己找不到方向的无聊生活,本来不愿再上山的她再次上山找法师修炼,想要找到答案,没想到每个人说的话和她向昏迷的妈妈说的话一样,不断不断地重复。她回到家里,面对母亲的去世,也平静无波地听完了丈夫坦白的出轨。
从东京回来后的NJ和妻子坐在床的不同位置,他们的对话,或许是“一一”另一个阐释的角度:“山上的生活,其实真的没有什么不一样……我是觉得这一大堆,真的没有这么复杂。哪有那么复杂。”“对……本来以为,我再活一次的话,可能会有什么不一样。结果还是差不多,没有什么不同。”
就算时光倒流回去,也不会有什么改变。依旧像是生命轨迹,你回望人生以为当时或许有无数种可能,但从头来过,你要走的、会走的,还是那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