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沐盯着周冬冬的手机屏幕,突然直起身子问:“这个人是谁?”周冬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李沐说:“这双眼睛真熟悉,简直跟那张照片一模一样。”但很快又瘫倒下去。
我喝多了眼睛发花。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呢。
四
安南的公寓在一楼,很小的一居室,但是收拾得井井有条,没有电视机,靠窗的地方有一台音箱在播放爱尔兰风琴。李沐在玄关处把鞋子踢到屋子里光脚踩到地板上,安南沉默着捡回来摆到鞋架上,表情带有纵容。他给李沐拿了双灰蓝色橡胶底男式棉拖鞋。
“这里没有女生的鞋子,不过还是新的,你将就一下吧,地上凉。”
此时这一间温暖小房子的空气中充斥着热热的食物香味。李沐扑上去揉搓安南的脑袋,大声叫安南怎么世界上还有你这么好的男人。
安南抿抿嘴,很大度地推开李沐,对周冬冬说:“吃完饭你调酒给我们喝吧,冰箱里有酒,有冰块,我买下了汤圆,天快亮的时候煮夜宵来吃。房子倒是很舒服,就是住在一楼闹老鼠,我昨天偷偷搞到些鼠药,明天你们不要走,跟我一起把老鼠消灭干净。”
“安南,那个女人是谁?你告诉我。”
“你在说什么?”
“女人,你钱包里照片上的那个女人,不记得是吗?安南你装够了没有?”
周冬冬感觉到安南的脸瞬间变了颜色,平日里的稳重和淡定仿佛一张面膜被李沐从脸上一把撕掉,露出陌生的面孔,有些苍老甚而扭曲。他上前去拉着李沐,对安南说:“你别理她,她今天晚上又喝多了。”可李沐像长了八条腕的乌贼一样拽住安南的领口,一用力脸上就满是泪水。“你告诉我那个人是谁?”安南也死死地攥住李沐手腕:“谁让你翻我的东西!”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字字像锥子一样透着凶狠。
周冬冬觉得三个人都喝多了,安南变得如此陌生,只好趁自己还有力气抱住李沐往后扯,却听“刺啦”一声,布片发出解体的哀号,安南的衣服被李沐扯坏了。
他裸露的肩窝处,有一大道疤痕。大块凸起的粉红色肌肉堆在那里,皱巴巴的一团。
周冬冬不自觉地松开了李沐,而李沐呆在原地,吓得用手上安南的衣服碎片捂住嘴巴。
“够了。”安南整了整衣服,同时也整了整表情,面色恢复平静,“你们也看到了。坐下来说吧。”
照片上染灰色头发、一边遮住半侧脸一边剃成板寸的男孩子是十五岁的安南。他从一所贵族式初中刚毕业,一点也没有升入高中的打算。父亲从小对他疏于照顾但是要求很严格,一旦做不好动辄掌掴。他知道老爷子那份不大不小的事业足够他这辈子不愁工作衣食无忧,因此读高中读大学显得格外没有意义。中学毕业,交到了些差不多条件的朋友,几个男孩子租了间房子搞起乐队,每天想的不过是烟酒摇滚乐和旅行。
父亲当然气得一分花销都不给他,可每月母亲偷偷塞给他的钱,够让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他在一次音乐节上遇见她。他说我当时觉得这么苍白安静的一个女孩不该在人潮中被挤来挤去。我便走到她身边护着,她侧过脸来跟我说谢谢,那眼睛很清澈,头发与眸子一样,呈现某种湿漉漉的黑色,黑到发蓝。
十五岁的他遇到十七岁的她,她那时还不会弹吉他,画得一手漂亮的油画与素描。他们去写生,在深夜里涨潮的大海边长时间拥抱接吻,海水从脚踝一点点升到膝盖。可从不做爱。他说我们这样深爱着彼此,爱到没有性,爱到没办法上床。
那一次也是去外地,很晚的时候他们出门吃消夜,在路边的小摊子上吃东西聊天。隔壁坐着五六个光膀子男人,喝得醉醺醺的,看起来并不面善。谁知脑袋油光、一脸横肉的那位还真的过来找事。他们大概是欺负安南是个小孩子,对着她动手动脚。她拉着安南说算了,要离开,怎想到喝多了的猥琐男人们围成一团,将两人圈在里面。为首的胖子开始扯她身上的衣服,她一脚踢到那人堆满油脂的肚子上,男人惨叫一声,一个巴掌重重地打下来,她像栀子花瓣一样苍白的脸立刻红肿起来。
安南在那一瞬间觉得全身的肌肉都跟她的脸颊一样疼痛,全身的血液都抽离到了头顶,继而从头顶流到眼睛里。他抄起地上的啤酒瓶向男人头上砸去,那个男人被酒精和鲜血刺激得完全失去了理智,一把夺过剩下的半截酒瓶子戳在他的肩膀上,再拔出来划向她的脸。
安南说,他可以打我,但他怎么能忍心毁了她的脸。
周围的人都像疯狗一样扑了上来。安南知道今晚要想结束没有别的办法了。他只好抱住那个男人,好在男人喝醉了没剩多少气力,然后用一片玻璃割开了他脖颈上的皮肤,用比他划破她的脸大一百倍的力量。
在颈动脉巨大的动脉压下,浓稠肮脏的血液直接喷进安南眼睛里。安南看到整个世界都浸在血液中,通红通红的,像她破碎的脸。
结束一个人的生命最快需要多久?
七秒钟。红黑色的血液流淌干净,呼吸停止,心跳消失,瞳孔扩散,没来得及闭上眼睛。
安南在少管所关了三年,这是那个对他不管不顾的父亲动用所有关系之后,为他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他说从那里出来回到家,看见父亲的头发全白了,感觉他整个人缩小了一圈。我不知道这三年,爱面子、做事风光的他用怎样的态度面对别人,面对自己。我跪在痛哭不止的母亲脚边,父亲走过来一脚揣在我胸口上。他砸到我脸上一堆钱,有十万块,他说你滚。
我在少管所里待了三年,从少年到成年。然后回家过了不到半个小时,被失望至极的亲生父亲扫地出门,除了钱,什么都没有。十八岁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开始念高一,自己给自己办理入学手续。从此我没有家,没有见过父母,没有见过她。租房子住是因为真的想有个家,学着对所有的朋友都好,能花钱去解决的事情从不心疼,尽量不去伤害任何人,也不过是想遇见几个能听听这往事的人。
可我有时也会想不明白,怎么突然间,在这个世界上我就真的这样绝对地孤身一人了呢?
五
安南的故事讲到后半段,李沐已经喝醉了。她晃过来趴在安南身上说你抱抱我,安南就用左臂揽着她,伸出右手拿面前的沙特勒斯马提尼,这种莹绿色的酒制作难度高,成分复杂且口感暧昧不清。李沐总是不安分,她挣扎着站起来,走到周冬冬身边拿酒喝,端着酒杯挪了两步终于跪倒在地上,抱住桌子腿开始哭。
周冬冬给自己调了一份柯林,跟安南重新举杯,动作中溢出来与衣着不相符的优雅。
他说李沐就喜欢中看不中用的东西,珂梦波丹艳艳的非常诱人,但喝起来特别甜,没劲。
安南笑着说,可能很多人都喜欢甜美软弱的东西吧,不过你是越来越厉害了。
干杯。
凌晨三四点钟,新的一年已如期而至,小公寓里三个人好像把所有的酒都饮尽了,桌子上的玻璃杯底部,是一片红色绿色白色的反光。他们仍旧都醉醺醺的,安南说不如煮点消夜吧,他站起来摇摇摆摆地去开冰箱。在被开辟出来当作厨房的角落里,放着一只电饭煲。
周冬冬看安南去准备吃的,想起了咕噜、她的头像和李沐说的话。
“在吗?”
“咕噜。”
其实他知道咕噜一直在。如果这不是一台人工智能的自动回复机器,就是一个神奇到似乎可以不眠不休的女人。
他现在不愿意绕弯子说些新年快乐之类的废话。
“你认识一个叫安南的人吗,那一年你十七岁他十五岁,你认识他。是吗?”
这一次周冬冬等了很久都没有回应,连平时最习惯的那声咕噜都没有。
他仔细看时,系统显示原来咕噜已不在线,只是她的头像颜色接近黑白,所以不好分辨。
第一次,他这么清楚明确地感知到咕噜的存在,是准确无误地作为一个人的存在。他发送一条离线消息,却不知道那个人是不是能看得到。
“我想要好好珍惜你,以一颗知道一切都不复重来的珍重之心。”
李沐是被冻醒的或者是被煮汤圆的味道唤醒的。她根本还在醉着,走起路来呈S形,一步一个趔趄。她喊着:“安南,你怎么知道我饿死了?”说着就要伸勺子捞汤圆,安南拿勺子柄打她:“你急什么,刚下锅,还早着呢。”可她赖在电饭煲旁边不走了,或者没力气站起来走,无聊地拿筷子一个个地戳汤圆。终于是戳破了一只,馅子溢出来味道香甜浓郁。周冬冬立刻把她的手挪开。她还未尽兴,转而攻击电饭煲四周。
在放置电饭煲的墙角处有一个透明的小玻璃瓶子,是装糖或者盐的调料罐。瓶子中残留着一点白色粉末,也就刚把瓶子底填满。李沐把盖子打开,迅速地把这点白色粉末倒进锅。之后举着空玻璃瓶给安南看,笑得像个奸计得逞的孩子。“这是你家的糖还是盐啊,我给加进锅里了,你说这汤圆还好吃吗?”
安南的大脑空了一下,像是被这醉酒的女孩纯真放肆而对世间无所知觉的笑容击中。他想起昨天买来的药,因为进门时塑料袋被划破所以洒了好多,干脆将这剩下的一点灌到玻璃瓶子里,扔在某个墙角。他想的是玻璃瓶防潮还不会被老鼠咬坏,忘了那个干净的小瓶子是调料罐,而且被他放在电饭锅后面。
周冬冬依然盯着暗下去的手机屏幕发呆。李沐笑着笑着,好像有点累。
空气中汤圆的味道在变淡,似乎正有什么奇怪的气息弥散开来。
结束一个人的生命最快需要多久?七秒钟。安南眼前是那晚他所见的浸在鲜血中的世界。一个从十五岁起就被迫背负上别人扔给的、沉重而鲜血淋漓的整个人间的少年,他有罪。
时间过去这么多年,怎么连结局也看得到了呢。只是这结局不是那结局。一切都好像没个了断,又都了断了。
还来得及。就要来不及了。
他转身拉开冰箱门,拿出一袋糖渍桂花一股脑加进汤圆中。不一会儿满房间都是糖桂花腻人的甜味,而那锅饱满诱人的汤圆浮起来了。
李沐亲自给周冬冬盛了一大碗,又递一碗给安南,最后才给自己。
周冬冬说:“你今天是怎么了,酒没醒吧,突然这么有良心?”
李沐说:“新一年了,好吧,我可是想要重新开始,有些问题不得不面对,而我还这样年轻。”
安南说:“你们不觉得,每个人似乎都是特别病态地活着吗?我们的疾病不止一种,而是各式各样,它像原罪一样,像宿命一样,逃都逃不掉,必须得让每一个人都染上才罢休。”
李沐说:“是青春病吗?”
周冬冬说:“那又怎样。病不是要躲的,是要治的。只要不会致命,反正我们还年轻着,手里什么都可以有,不怕。”
安南笑着说:“也是啊。汤圆就要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