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的人字拖穿在一个女孩子的脚上。这是一件多么引人遐想的事,以它为圆心所引发的话题波及面,一定有着极强的张力,并且几乎可以涵盖整个她国了。
这个女孩子穿着这双特大号的人字拖,摇摇摆摆地跑在她国的国界上。她奔跑的样子让人想起一艘被巨浪裹挟、在风雨里飘摇不定的木船,或是一条跳上了木船却在甲板上挣扎跃动的鱼。
所以,我不费多少力气就追上了她。就在我拉住她衣袖的时候,她回过了头。
于是,我咧开嘴笑了。我说:“我认得你,你曾经把脸贴在窗玻璃上。”
这女孩子也咧开嘴笑了,她说:“是你。”
“你们为什么都在跑。”我问。她继续笑:“她国的人没有影子,或者,更确切地说,她国里没有人,只有影子。我们都是影子,有人跑了我们就要跟着跑。”她说,“现在,你明白了吗?”
“哦。”我拍拍脑袋,我想起来了,我来她国本来就是要找一个人的影子。
“那么,你应该是璐璐?”我试着问。
“谁是璐璐?”她说,“我叫碌碌。”
“碌碌。”我不自觉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很好听。
“那么,就这么定了,就叫你碌碌吧。碌碌,你好。”我很有礼貌地伸出了手。
碌碌也一样有礼貌地伸出手,把我拽到了一边,拉起我就跑。在这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像一只风筝,被碌碌拉住的手就是那根长长的线。天哪,我居然在空中逆着风飞了起来。
这次飞行过后,我心满意足地告别了她国。
出境时,审问官坐在我对面,冷冷地询问着关于我的一切。
我突然意识到,身上的疑点已经全部用光,在她们的眼中,我已经变得索然无味。现在,要想离开这里,我就必须得留下点什么了。
我最终把影子留在了她国。
而“她”让她把她的影子留给了我。
你镇
她国坍塌之后,我回到了你镇。
如果说她国的坍塌是一个偶然,那么回到你镇就必须得是一个必然了。
所以,在那列疾驰着开往目的地的火车上,我会遇到我那个奇怪的朋友。当时他推着一个拉杆箱,一屁股坐到了我对面,拖着长长的鼻音和我搭讪。
“你也是第一次到你镇?”浓重的鼻音使他的问话听起来像是一句陈述句。
“我记不清了,”我说,“我这个人的记性向来很差。”
“那么,我就有必要给你讲讲你镇的故事了。”他说。
“你镇的故事?你对你镇很了解吗?”我似乎也颇感兴趣。
他点了一根烟,跷起了二郎腿,得意地说:“那是当然了。”
“那么,你准备好了吗?我现在就要开始讲你的故事了。”他说。
“什么?请等一下,我的故事?怎么会是我的故事?”我打断了他的话,“你对我很了解吗?”
这一刻,我居然发现自己原来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承袭了他的语气。
但他却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我的变化,只是自顾自地陈述着:“那是当然了,对于你的事情,我都是很了解的。”
这次的对话我完全落在了下风。我开始用大脑仔细地思考起来,我想我必须要有一个实例来支撑这样的对话了。想通了这点后,我问道:“那么,比如说呢?”
“比如说……”他居然立刻抢过话头,好像已经知道我要问什么。
“比如说,你是不是有一个好朋友叫素素,还有一个朋友叫璐璐。”
我惊讶地点点头:“你怎么会知道?”
他笑了,用你所知道的那种“一切尽在掌控之中”的眼神盯住我。“那是自然的,我认得你,你是素素的好朋友,璐璐的朋友。你就是那个人,是不是?”
一切都是不可否认,也是毋庸置疑的。于是我只好再次点了下头。
“你瞧,”他很是兴奋,“我猜得没错吧。我的判断一向很准。”
“那么,好了,你不要再打岔了,我要开始讲你的故事了。”他终于回到了正题。
一阵弥漫的烟雾中,他开始了自己的讲述。
说实话,我真的很讨厌香烟的味道,但是看他说得那样手舞足蹈,也就有点不忍心打断他。
他确实把关于我的故事描述得绘声绘色,并且在最终结局揭晓之前还特意地停顿了一下。
“那么,你到底是谁?”我也不失时机地深吸一口气问道。
对于这样的配合,他似乎感到很满意,用手弹了弹烟灰说:“通常情况下,问这个问题的人,可都得不到想要的答案。”
这时我看见一个穿列车员制服的人走过这节车厢。我还记得我的一个好朋友曾经说过的,在你镇,戴墨镜的不一定是盲者,牵手腕的不一定是恋人,骑白马的也不一定是王者。所以,对于眼前的这位,我只能称呼他为“穿列车员制服的人”。
“穿列车员制服的人”面向人群,开始推销起自己手中的皮带。
“我们车厢的皮带质量绝对过硬,你们若是不信,等会儿我就做个实验。”说完,“穿列车员制服的人”跑回火车头,麻利地卸下一个气缸锅炉,把皮带扔了进去。
“我煮。”他说。又拽了拽我,“你来看。”
我看了。我看见皮带像带鱼一样在锅炉里翻滚,车厢里到处弥漫着烟的味道。
皮带已经开始剧烈地扭动,发出“滋滋”的响声。“穿列车员制服的人”终于满意了。他舔了舔舌头,抱着气缸锅炉,步履蹒跚地朝火车头走去。他走路的姿势像极了一个熟睡的婴孩。
然而烟的味道已经使我再也无法忍受,我决定痛痛快快地咳上一回。
我转过头,对我的朋友说:“请你等一下,一下就好,我要咳嗽一会儿。”
于是我看见“穿列车员制服的人”再一次站到了我的面前。
“因呼吸道感染引起的剧烈咳嗽,由感冒引起的浓重鼻音,从高烧那里得来的语无伦次。啊哈,这下你已经集齐了所有的条件。”
“穿列车员制服的人”一边说,一边在一个本子上兴奋地写着。由于用力过猛,他颤颤巍巍的笔头已经划破了好几层纸。
“什么?”我还是有些不明白。
“你再努力回想一下,你来你镇之前有没有吃过什么可疑的东西?”
我仔细想了想,说:“在她国的时候,我好像吃过一只烧鸡。”
“这就对了!”“穿列车员制服的人”拍着手,“这是一个环环相扣的证据链。”
“什么?”我还是有些不明白。
“你不需要明白。”说着,“穿列车员制服的人”迅速地换上了一件崭新的警官制服,他的速度让我想起川剧中的变脸。
“是流感,流感你知道吗?”我记得这是我那个朋友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就这样,我被隔离到了你镇仅有的一个卫生间里。当然,你镇的卫生间并不卫生,只是很空旷而已。
隔着玻璃窗,我看见“穿列车员制服的人”正在努力地维持秩序。
“不要去人群密集的地方!”我听见他对人群这样吼道。
“不要去人群密集的地方。”人群稳稳地接住了这句话,不断地把玩、念叨。人流于是开始改变流动方向,转而朝唯一属于我的那小小卫生间涌来。在这个过程中,不时有一些手和脚被打散在浪潮里。
他们都想挤进卫生间,而我却想从这卫生间里出去,这是一个和卫生间有关的围城。但最为关键的问题是,我还必须要护卫住这座城,这当然是只属于我的责任。
我已经开始厌倦了。早知道是这样,回到你镇不是很好吗,我想。我开始后悔。
终于,我暂时定居在了你镇的卫生间里,但我不知道它将带我去往何方。
而这里,是一座空旷的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