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匹马赛克
我城
我城的人每天要对着钟楼调七次表,这是素素告诉我的。这件事素素已经在信里说了很多遍,可我的记性还是太差,头天看过的信,第二天就忘了大半,第三天再忘掉余下的四分之一,到第四天,我会连信封放哪儿也完全不记得了。不过不要紧,到了这个时候,素素的下一封信也一定准时躺在我的信箱里了。
我总能忘记很多东西,可是,去我城的地图我可不会忘。我仔仔细细地把它画在外衣的袖口,就这么一路抬着手,看着地图,甩着人字拖,踢踏着大步去了我城。
每次进我城,我都弄不明白究竟给素素带点什么才好。后来,实在拿不出主意,我就把随脚踢到的东西随手送给了素素。以未知回答未知,我一向是这么干的。
我在刚竣工的大厦底层踢到了碎石子,在挤满车子的加油站踢到了啤酒罐,在鱼鳞般的小广告下面踢到了废纸团。我脚下的队伍越来越庞大。最后,我还踢着了一枚闪着光的金币。
当时,它就立在下水井盖的缝沿儿上。我捏起它的时候,有五六个我城人已经七手八脚地过来了。他们盯着我手里的金币,发出啧啧的议论。手最短脚最长眼睛最大的那个,还站到了井盖上仔细搜寻,查看是否还有遗漏的金币。
“可以拿它买好多好多好运屁。”人群中的一个摸着下巴,思考良久,似乎已经替我拿定了主意。
“不行,应该去买疗伤烧肉粽。”另一个显然不同意他的观点,开始讨价还价。
“好运屁价格高!”
“烧肉粽也不便宜!”
他俩伸长脖子憋足了气,开始争吵起来,不时地比画着自己所描绘的东西,活像两只斗红眼的公鸡。
我已经有些不耐烦了,于是攥紧手心的金币,用手在前面挥了挥,打断了他俩的二人世界。“——请等一等——各位——你们好像都忘了一件事——”我记得我当时是这么说的,还特意在“我”字上狠狠地加了重音,“这是——我——的金币,所以——我——打算什么都不买。”
我城的人们一下子变得很失望,嘴里还喃喃地念叨着“好运屁”“烧肉粽”。我回过头,发现手最短脚最长眼睛最大的那个,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和他一起不见的,还有那个下水井盖。
素素家住在地下三楼,我顺着降绳下到她的小家门前时,她正好要出门。
她看着我脚下的那堆东西惊喜连连:“啊呀,你怎么,快进来,你怎么,你看你,不用这么客气的呀,每次都带这么多东西来。”我忙摆摆手:“不客气的,不客气的,一点举手之劳。”
等素素把碎石子、啤酒罐、废纸团统统塞进壁橱里藏好后,我开始问她:“那么——我想搞清楚一件事——你们这里,是不是有种叫‘好运屁’的东西?”
“好运屁?不,不,是好运派,p-ai-pai,是派,不是屁。”素素严肃地纠正我,再一次给我起讲了我城的事。
“在我城,你只要赶在每年的3月14日15时9分26秒至9分27秒间吃下一个好运派,就可以免费领到一整年的好运券。”
“所以呢,”素素点着手里为数不多的好运券说,“为了能掐到那个最准确的时间,我城的人每天都要用他们的七只手对着钟楼调七次表。”
“可是钟楼的时间也不一定准的呀,”我说,“我来的时候,好像还看到几个小孩子在上面推着指针玩儿呢。”
素素似乎从未想过这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只是一下子愣在那儿,眼珠里倒映出不安的神色。很快地,她又开始说起别的:“嗯,吃不到好运派也不要紧呀,毕竟,还有5月5日,还有疗伤烧肉粽。只要赶在这天抢到最昂贵的烧肉粽,就可以免费领取一整年的疗伤券哪。”
素素的语速飞快,我都弄不清楚她是对我说话还是在自言自语。但我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我在我城只住了四天,全城的人都认识我了。
我最终把那枚金币送给了素素。它让素素把家搬到了地上三楼,还给我买了一台脚踏车。这个时候,我城的很多人已经开始不喜欢我了,我想了想,离开是最好的选择。
天下起大雨。素素赶时间,就忙着要去给我找伞。我拉好帽子压低帽檐说:“不用不用,我这件外套可以当雨衣用呢。”
只是脚踏车的坐垫已经被雨淋得湿漉漉了,我只好弓起半个身子,尽量不让屁股贴到坐垫,就这么一路两腿发酸,站着骑回了家。
到家的时候,我才发现,其实脚踏车的坐垫早已经干了,而我外衣袖口的地图却被雨水冲洗得模糊不清。
我再也找不着去我城的路,也再没收到素素寄来的信。我只知道,素素搬去我城就成了素素,至于她之前叫什么,抱歉,我可是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了。
她国
在她国,我确实可以算是一个扑朔迷离的人。这大概是因为我来到这里的时候,手里已经提了几袋子的疑点,包里还背着好几箱沉甸甸的谜团。
璐璐对我说过,去她国就一定要带上一些疑点和谜团。这些东西在她国最受欢迎,你可以趁着它们还新鲜的时候,逛遍那里所有好玩的地方。当然,前提是你的速度也必须足够快。
现在,我就带着这些最引人注目的东西在她国里纵横驰骋。我的速度确实已经足够快,通常是下了轮渡就直奔火车站,出了火车站直奔机场,离了机场又登上下一班的轮渡。我在轮渡、火车和飞机间来回打转,把与我有关的疑点和谜团洒在了她国的每一种交通工具上。
于是,我在短短几天内就跑遍了整个她国,身上的疑点和谜团也所剩不多。
我到她国边界的时候,天色已经渐渐暗下来。我在山下找了一间小屋。
这间小屋里里外外都脏兮兮的,尘土像细雨一样下着。扳开一节开关,电漏得满地都是,像一圈线团,散落无序,泛着幽蓝的光。
也是因为有了电,我只好将就着睡下。
再次醒来的时候,夕阳已经印上山顶,我听见窗外有女孩子咯咯的笑声。啊哈,这一定是——“她”。璐璐说过,在她国,所有你不认识的女孩子都可以称之为“她”。
“不叠被子好懒惰,不叠被子好懒惰。”“她”们冲我吐着舌头,扮鬼脸,“我们也要吃烧鸡,我们也要吃烧鸡。”我听见其中一个“她”已经开始在嚼,在咽,在吞。
我的脸一下子被夕阳刷得通红通红的。我不好意思地拍打着昨晚淋在头上的尘土,把没吃完的烧鸡递给“她”们。
“她”们把脸贴在窗玻璃上,用油腻的嘴唇拖长了声音喊道:“真是邋遢哦——羞羞羞!”我继续拍打着头发,打量着夕阳下纵横交错的影子,也只有它们的身上总是留不住尘土。
不远处,我看见一个“她”开始奔跑,一百个“她”也在奔跑,成千上万个“她”,还是在奔跑。我听见高跟鞋锐利的敲击、平底靴瓷实的踢踏、硬木屐沉闷的拍打以及人字拖力不从心的吱呀。
等一下。人字拖?
是的,我看到了一双大摇大摆的人字拖。那是一双特大号的人字拖,踩在地上会发出吱吱呜呜的声音,像极了一个人梦中的呓语。好吧,我几乎可以确定了,那就是我的人字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