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培芬
我的故乡是用风做成的。我还没走到桐城就听到旗子们跳舞的声音。山上的旗子是我和马骥在第一场雪来临时插上的,现在它们居然都耀武扬威地看着我。它们在山头上张牙舞爪的样子让我想起山后面湖里的绿兽,我吓得“哇哇”大哭起来,然后把自己变成了一对风火轮,溜回了家。
看到黑鬼时我的眼泪才停下来,可当我看到它右眼蒙着的白翳时,眼泪又开始离家出走了。阿妈找到被风吹走的衣服后就走进了我的房间,我感觉自己又开始闻到火葬场的气味了。上次闻到这种气味是在马骥阿妈走的时候。我看见了马骥阿妈推开了大门,屋檐上的冰凌脱离了自己,钻进马骥阿妈的身体里了。阿妈告诉我,那些冰清玉洁的冰凌偷走了马骥阿妈的灵魂。我不信。
阿妈一着急就咳嗽,它们像紧箍咒一样令我头痛欲裂,我脱下靴子,说:“我要去睡一觉才好。”阿妈说:“你不能抱着黑鬼睡,黑鬼脏,会害你生病。”我“哇哇”大哭起来,更加用力地抱紧黑鬼。阿妈骗人,有了黑鬼,山后面的妖魔鬼怪才不敢吃我。阿妈的手都皱得跟树皮一样了。最近我总在阿妈身上闻到熟悉的火葬场气味。
马骥阿妈被送到火葬场之后,马骥就不再是以前的马骥了——以前的马骥可是经常对我笑的。现在的马骥仿佛成了我的另一个阿妈。他注视我时悲伤的眼神跟我阿妈出奇地相像。山头上的旗子像受了伤的士兵,无力再替我们驻守那座山头了,我再也不敢往那里去。山后头的湖里住着一个绿眼睛的怪物。它牙齿发着寒光,尾巴长着毒刺,皮肤覆盖着一层苔藓一样的东西,嘴巴比我们家的米缸还要大,马骥说那头绿兽最害怕红色,于是我们就在山头上插满了红旗子。
都是雪的错,没有下雪就不会有那些砸死马骥阿妈的冰凌了。我越来越害怕出门,每天躲在被子里抱着黑鬼,狠狠地咒骂冬天这个坏女人。有一个秘密我谁也没有告诉——深夜时分我总能听见身体里有齿轮在转动,发出“咔咔”的声音,无休无止。在很长一段时间我认为自己是一个机器人,说不定就是水怪制造出来的机器人呢!不然我为什么这么惧怕它?又或者我是在惧怕自己?白天我总是坐得端正,模仿别人的动作和神态。有许多人说我是个“傻子”。可是一个聪明人难道不会看出我拙劣的演技吗?这些傻瓜一直没有发现这个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与我相依为命的秘密。
每个深夜我都感觉我的每根骨头在“咯咯”作响。这场疯狂的舞会持续了整整一个冬天。我总会梦见有两个骨骼人在后山的湖边和绿兽一起跳着奇怪的舞蹈,日出时他们会一起跳进湖里消失不见。梦中的我在树林中偷偷地注视着他们,我知道他们发现我后会吃掉我的肉,这样我就变成跟他们一样的骨骼人了。
就像一场游戏。
等到春天我鼓起勇气去找马骥时,我身体里的所有部件都奇怪地罢了工,我再也不用害怕我是个机器人这件事了。哀伤的神情依然不屈不挠地跟着马骥,他越来越像我那浑身散发着火葬场气味的阿妈了。仿佛他趁我在路上休息时作了弊,瞬间就拥有了一个老人的面容。马骥又带我到后山看旗子,跟着他,我的心里永远不会打退堂鼓。
下山后我们乘着风回家,在一条宽阔的大路上看到了卡车这座庞然大物。卡车的后车厢上蒙着一块绿色的,油腻腻的布。我从这块布的破洞上看到了一只覆盖着白翳的眼睛。我的眼泪又耍起了人来疯,抑制不住地往下掉。我挣开马骥的手,扑向了这块令人厌恶的布:“黑鬼!你们不要抢走我的黑鬼!”
然而出现在我面前的却是一张陌生人的脸,一张额头上留有刀疤的丑陋的脸。我从车厢上摔下来,眼泪更加止不住了。卡车甩下我和马骥奔跑了起来。
我坐在大路中间号啕大哭:“绿兽,那个人是绿兽变来的……”
马骥注视着我,他的神情越来越悲伤了。
第二次见面时,这个丑陋的人完全激起了我对绿兽的最初回忆……
我在堤岸上走着,看到河中某块区域堆起了一座水做成的坟墓。我七岁了,我的直觉告诉我这块隆起的坟墓下面一定藏着什么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七岁的我可以模仿各种动物的叫声。我站在岸上学狮子吼,扮老虎叫,再模仿夜莺唱歌。可那块隆起的坟墓还在那里,跳舞一样前后移动、左右摇摆。接着我看见水中露出一双绿色的眼睛,比狼眼还亮。它张开血盆大口,几下就把我吃掉了。
多年后的我和马骥从山上下来时,在湖边看到了卡车上的刀疤脸和几个陌生男人。他们光着身子在湖里游泳,马骥握紧我的手,说这群光着身子的人都是小说家。我马上想起了家里花花绿绿的小人书。
刀疤脸朝我和马骥的方向游过来。可我惊声尖叫后就逃跑了。我在日光下看到一头绿色的怪物——绿眼睛,牙齿发着寒光,尾巴长着毒刺,皮肤覆盖着一层苔藓一样的东西,嘴巴比我们家的米缸还要大的……绿兽。
那个夜晚我蜷缩在房间里,因为白天的事情惊恐不已。我想起阿爸在那一年本来可以不死的。也许就是我第一次遇见绿兽的那一年,阿爸在某个夜晚说要去城镇里进点干货出去做生意,第二天吃饭时桌上就没有阿爸的碗和筷子了。阿爸听了阿妈的话留了下来,结果在半个月后就被同村的罗拐子砍死了。罗拐子赔给我家很大一笔钱,可阿妈再也笑不起来了。如果我想走而不走,那么半个月后我也会被另一个罗拐子砍死的。
把旧车子喷漆后就可以长途旅行了,我在车上贴满了我和马骥做的红旗,这样不管我走到哪里,绿兽都伤害不了我了。雾还没有散尽,我就想着去睡一个回笼觉。我睡着睡着就睡出事了。几个小孩在草地上垒高木头,点燃火堆想烤鱼,却没有想到把我的车烧了。他们看着我时惊惶的眼神就像我看着绿兽时是一样的。同是天涯沦落人,我就放过他们了。
在我开始构思第二个计划时,马骥把刀疤脸写的小说全部带来了,整个人兴奋得无可救药。他在阳光底下给我读那些文字——“我脚下的天堂燃烧着他们的余烬,我经营的酒厂藏了暴风和两只猫的瞳孔。”
从马骥满怀激情地朗读那些文字开始,我就知道我们已经互相背叛了。我也知道终有一天马骥会跟刀疤脸走的,因为我在他的眼神深处看到了一个崭新的马骥。
我在树林里把所有眼泪都差不多流干了,我跑到山上把所有旗子都拔了出来,为它们做了一个简陋的坟,以此纪念我和马骥的友情。
失去马骥后我身体里的骨头又开始工作了,每天深夜它们都把我的身体当成舞台。“咔咔,咔咔,咔咔……”很多年前阿爸就说过我是个跟别人不一样的孩子。
半年后马骥果然跟刀疤脸一起走了,现在他唯一让我敬佩的地方就是他居然可以微笑着面对刀疤脸的右眼上那难看的白翳。说到底刀疤脸跟黑鬼还是不一样的。临走前马骥说他要写一篇关于我和绿兽的小说,可我连告别都没有跟他说。
我意志消沉地生活着,都快在自己身上闻到跟阿妈一样的火葬场气味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不再害怕绿兽了,它是一条通向过去的被截断的路,我再也找不到那个入口。
阿妈是在一个风雨飘摇的夜晚永远闭上眼睛的,她当时坐在床头给我打过冬的毛衣。毛衣打好了,阿妈走了。
我不知道那一年我几岁,只听见他们一直跟我说:“你早就是大人了。”我不顾其他人的反对,把阿妈埋在大海里了,咸涩的海水可以帮阿妈除去她身上酸朽的气味。这海水真清啊,我蹲下来就可以看见另一个我。我仔细地洗着我的鼻子、脸颊、耳垂、嘴巴……被我洗过的地方都悄悄地、依次地发生了变化。洗完嘴巴时,我看到了一张比我们家米缸还要大的嘴巴。我的皮肤变成了绿色,从里向外不断地透出寒气,我的瞳孔也变成了绿色,变幻着不同的形状。绿兽跟所有侵略者做的事情是一样的,它入侵了我的身体。
回家后我在房间里照镜子,仔细地抚摸着我的鼻子、脸颊、耳垂、嘴巴……被我抚摸过的地方都悄悄地、依次地发生了变化。当我抚摸完我的嘴巴时,我看到了过去那张熟悉的、长满唇纹的嘴巴。我只是伸出了手,绿兽就不见了,可我知道它还在我身边,也许就在某本书里的最后两页中。我一觉醒来就可以看到它脚上受伤的蹼。“对不起。我记得这是有一次在湖边遇到你时,我拿石头砸的。”我还没有说完它就消失了。
分离的命运永远无法逃避,过去我从来没有想到那个我最害怕的湖会成为黑鬼的葬身之地。黑鬼狼狈不堪地泡在湖里,沿岸是一片斑驳的血迹,血迹上躺着一块流了血的砖头。
我看见黑鬼的魂魄像炊烟一样从湖里升起,和绿兽融成一体,它的目光马上湿濡了。我害怕绿兽和黑鬼会因为争夺我而打起来,就乘着风呼啦呼啦逃跑了。绿兽的影子总是松垮地盘踞在地上,尾巴摇摆,乘着月色轻而易举地钻进我的被子里。
时间像一条敏捷的黄鳝,稍不留神它就从我手中溜走了。绿兽常常用一种潮湿哀伤的眼神望着我,像极了马骥和阿妈。无论何时,它都可以从任何缝隙中钻进来,有时从炉子里,有时从路的拐角处,有时从我喝水的杯子里。它渐渐地靠过来,将我的身体吞没了。我的身体深处刮起了一阵飓风。
它成了另一个与我相依为命的秘密。
我已经很老了,老得把风霜雨雪都看厌了,也看不动其他新奇的东西了。可我还是想去看看后山,看看有没有小孩往山上插红旗。年轻时我总爬陡坡看星光,现在只能在平地上看了。星星垂挂下来,很快就会跟寒气一起坠落了。我像只战败的公鸡,缓慢地走在草地上,后面有一只绿色的兽亦步亦趋,魅惑的气息渐渐扩张。我依然按照刚才的步伐走着,反正它同阿爸的烟屁股一样,都是可以忽略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