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二爷查出肺里长了瘤,住院了。他没结过婚,只能由奶奶每天挎着还冒热气的蓝布包去医院照顾。奶奶看了一眼瘦得走形在床上微微呻吟的二爷,叹口气说,都是烟给害的。每次我回乡下路过村口,也总见他蹲在那,撂下锄头,夹一支烟慢慢抽,干烈的气味被风吞掉,进不去他皮肤,他还是那么淡淡的。他一般抽旱烟,儿时我也看爷爷抽过,把晒干的烟草搓成末子放进废弃药瓶,塞进夹袄口袋,烟瘾犯了就撕一小卷纸把烟末卷起来。父亲和姑姑坚决不准爷爷再抽旱烟,每逢过年给爷爷买些昂贵的软壳,而二爷蹲在村口的那幅画面全没变过。他见了我就咧开嘴嘿嘿笑,露出被烟熏黄的半截门牙。二爷眉毛粗得像饱满的狗尾巴草,眼睛很大,要不是那半颗突兀滑稽的门牙,现在也是帅的。
小时候我刚识字那会儿,活学活用篡改一首童谣—“二大爷,坐门墩儿,哭哭啼啼要媳妇儿。”很快村里一群毛孩子都知道这一典故,全张嘴用稚气的童音戏谑他。二爷年轻时还是文青,他跟爷爷一块儿上村里的学堂,爷爷把书包一撂就掏鸟窝去了,他却学得不赖。后来爷爷当兵,他不肯去,就留在生产队挣工分。据说他会吟赋写诗,当年十分讨喜。他先看上当年眼波流转娇羞水灵的奶奶,由于长幼次序,还是让给爷爷先结了婚。后来他又讨媳妇,到谈婚论嫁了,一富人家横插一杠去对方家提亲,二爷就被可怜兮兮地晾在一边。有个晚上他灌了几口酒架着锄就奔“情敌”家,他那时瘦得像面条,锄头还没抡起来就被人打倒了,狼狈离开,门牙还断成两截。后来他回忆说,透过窗户看到了姑娘的眼睛,就怔住了。那两湾清泉是饱满不止,还是早就干涸,唯他自知。只是他后来再也没娶。
二爷住在曾祖父母留下的老房子里,旁边是爷爷亮堂的大瓦房。住所只是表面,他们的命运早就潦草地奔向岔路。从奶奶成了新娘,他被打落门牙,又或许更早就开始了。
二爷身体还算硬朗的时候,被爷爷拉去当瓦工,有时他在炕上呈“大”字状躺着不肯起来,爷爷就狠狠地踹他一脚,跟小时候似的。二爷也像孩子一样,嗷嗷直叫。现在他们都老了,爷爷抄着手早出晚归去村里活动室消遣,二爷还喜欢蹲在村口,但目光游离涣散似乎什么都装不下。村里挎着衣盆从河边归来的妇女打那儿经过,免不了一番“诗人在等待灵感吗”之类的揶揄,二爷就抬头笑笑,眼睛亮着,又继续“忙他的事”。奶奶说他年轻时累了也喜欢把锄头一甩蹲在田塍上,有时候用很酷的姿势坐着,仰头看天,低头嗅土。大人们觉得他不成气候,姑娘们全迷他。我想那个时候,他一定秉怀诗人的悲悯,告慰一棵草一朵花的悲伤。现在呢,谁又知道。
小时候他是我忠实的玩伴。我痴迷于他发明的游戏,把大鸡牌香烟一层透明包装纸揭下来,用手捏紧,拿烟烧个窟窿,“啪”一拍,声音像乐器一样清脆。他摸摸我的头说,是空气在跳舞。他把我架在脖子上,清瘦的手指做成取景框指向天空说,喏,这一小块儿天,就是你的了。他还非常耐心地在地上教我写字,整个夏天,那棵树的枝丫全被我们拔光。
原谅我,这些事我快要记不起来了。他被岁月从我闪亮的童年里撕下来,在角落一点点变灰。是我变了,还是他,或许都不是?
去年过年,他穿了父亲送的非常喜庆的红夹克来爷爷家。奶奶咕咚咕咚给他倒满香醇的酒,拍拍他的肩膀。他呷了几口,咂咂嘴说:“屠苏成醉饮,欢笑白云窝。”大家都笑了。窗外礼炮声接连不断,火光把脸衬得喜庆油光,爷爷抓着他的手,说“咱们兄弟俩呀”,就沉默了。
临近午夜,我躲在房间上网,喝醉了的父亲和爷爷正打鼾,母亲与奶奶还在厨房忙活,二爷揉揉惺忪的眼,默默走回家去。一小簇烟火还在他身后通明的天空绽放。他抚摸冰冷的墙壁,没有开灯就睡了。
今年的他,只身躺在医院,起伏的喘息淹没在热闹的烟火里。
只愿他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