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绾好像从来就没有认识过萧景,记忆里温润如水的他此刻长戟在握,坐于战马上高声说:“西凉汗王,你们败势已定,跪降吧,不要再挣扎了,以后臣服于我天朝,必不会对你们赶尽杀绝。”
西凉汗王放声大笑:“萧景,你尽管对我们赶尽杀绝,我们西凉几百年来从不知道什么是跪降,像你们这样奸猾诡诈的天朝,我们不屑臣服。”
“是吗?西凉王,就是你不跪降不怕死,也为你的女儿想想吧。”萧景似笑非笑,眼神扫过呆立在人群中的余绾,“你的女儿长平,当真是天真可爱得紧,让我久不能忘。”
西凉王面若死灰,颤颤地偏过身看看站在自己身边的余绾,因为用力攥拳手背上青筋都凸了出来,他站了半天突然仰天悲啸一声,直直地跪了下去。汗王身后的亲眷将领也跟着跪下,只有余绾孤独地站在那里直视着萧景。她没有一滴眼泪,只是看着萧景,一直看着他,像是要看到他的心里去。
萧景也仰头看她,脸色淡然,不辨喜怒。余绾突然笑了,不再是从前那样澄澈明朗的笑容,她的笑容悲怆欲绝,声音铿锵:“父汗,你们不能降,我是西凉的长平公主,是我毁了西凉,我们西凉人,就是结伴死在这里,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说罢纵身跃下城楼。
“长平!”“公主!”大家眼睁睁地看着余绾跳下城楼,除了惊慌地高喊没有别的办法,只见一道白色的人影飞至城墙半腰处接住了下落的余绾,一晃又回到了马上。
“绾绾,我能从九百场比试中把你赢下来,自然是有些本事的,我不让你死你怎么死得成呢。早就跟你说了,不要小瞧我。”萧景轻轻梳理她有些凌乱的头发,语气轻佻邪魅,和以前的他判若两人。
“为了得到城防图你真是煞费苦心啊,还要装作爱上我,真是为难你了,现在你终于得偿所愿。”余绾还是没有哭,她语气安静,“萧景,父汗说只愿你保我一世无忧,可是遇见你,我再也没有无忧过。以前有人问我,毁灭一个人的方法是什么,我说杀了他。后来我才知道,彻底毁灭一个人,就是先让他心动,再让他心死,且心死到绝境,你,确实已让我的心死至绝境了。”
【4】以前我盼你是个有情人,后来,我只盼你是个有心人
皇四子萧景因在收服西凉一战中立下大功,本来在众皇子当中不甚受喜爱重视的他竟然在皇上殡天后继承了大统。
先皇留旨曰:“朕有嘉儿四子萧景,文韬武略,甚得朕心,天子命相,大统得承,江山可固。”
萧景继位后号文帝,轻税轻刑,勤政爱民,天朝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一派祥和繁盛之景。随后文帝迎娶了西凉的长平公主,普天同乐三日,号端敬皇后。
百姓都听说端敬皇后清绝无双,感慨帝后一对璧人。可宫里的人都知道,皇后从来就不快乐,她很少说话,从来没有笑颜,总是想寻死,皇上下令把她禁足在长宁殿,不许任何人传递消息给她,还让把殿内所有尖锐坚硬的东西都换掉,甚至连桌角阶棱都用上好的绸缎绫罗层层裹住。
可皇上从来没有看过皇后,皇后也从来没有主动要求见皇上,皇上皇后好像展开了一场无声的战争,没有谁能打破那样尴尬的局面。
自从余绾在长宁殿昏倒后,萧景匆匆赶来到现在已经在这里日夜守了三天,面容憔悴,可是任凭谁去劝他稍作休息他都不肯,只是握住余绾的手看着她沉睡的容颜。
御医说她受了太大的刺激,几乎没有了求生意志,醒不醒得过来只能靠造化,从余绾断断续续在梦魇中挣扎时说的话里,他明白她什么都知道了,而且,她不会原谅他。
“绾绾,你是想去死吗?你怎么能这样啊,你父汗为了你一辈子只跪过那么一次,现在你连他的坟都不去祭拜一下竟然就想去死吗?太不孝了啊。”萧景趴在余绾的耳边,亲昵得像是情人间的呢喃。
余绾手指轻动,流下两行眼泪,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她竟然悠悠醒转过来。
三天的高烧不退使她的声音受到了损伤,嘶哑又绝望,那双曾经灿若星子的眼睛已经黯淡下去,她看着萧景一字一顿地说:“以前我盼你是个有情人,疼我爱我,让我不再伤心,可是我知那是奢望。后来,我只盼你是个有心人,还有哪怕一点点良心,我父汗即使是平民也应善待于他,可是,可是那竟也是奢望。萧景!萧景!你杀我父汗,屠我族人,血流成河三日啊,竟然还让我在这天朝的宫墙里做你雍容华贵的皇后,讽刺,真是天大的讽刺!”余绾越说情绪越激动,禁不住抚胸咳了几声。
“萧景,我们不要再彼此折磨自己了。”她像是累了,轻轻闭上眼睛,面色苍白,“要么让我走,要么杀了我吧。”
“我们可以重新开始,你不能试着原谅我吗?”
“试着原谅你?你能说出这句话也是无赖至极啊,若我原谅你,除非你死,或者让看过我们西凉城防图的眼睛瞎掉。”余绾恨极,知道他刚刚天下安稳,万业待兴,绝对不会做伤害自己的事情。
“好,我放你走。”萧景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殿里回荡,“是我对不起你,你走吧,忘了我,重新开始。”
萧景十八岁时遇到余绾,看那时的她天真直率,对她一见倾心,从此再美的景色他都无法流连,因为最美的风景,一直都在他的心里。
他二十岁时娶她为妻,可是再也没有见过她的笑容,她不对他笑,也不和他说话。他把天下最珍贵的宝贝给她,她也不会多看一眼。
现在,她走了。
他是庶出,知道人下人是什么滋味,自小再出色的才学也不会得到父皇半句夸奖,额娘因为地位低下受尽白眼欺凌,最后郁郁而死。只有地位,只有地位和权势才能让他保护他想要保护的人。西凉几百年来都是天朝一统天下的绊脚石,现在这最后一块绊脚石,也是他翻身的唯一机会,他怎么能放弃!可终究是赢得了天下,却输了她。
余绾走后萧景一直在长宁殿坐着,既不上朝也不看奏章,只是默默地从早晨坐到晚上。
“皇上,你想哭就哭出来吧,皇后娘娘出宫也是件好事,你们总不能这么耗一辈子。”吟月进来点上灯,看着依旧默不作声的萧景劝慰道。
“姑姑,姑姑。”萧景抓住吟月的衣襟,仰起头脸色茫然慌乱得像个迷路的孩子。吟月心里一酸,萧景小时候害怕打雷,一到下雨天就会紧紧抓住她的衣襟一遍一遍地叫她姑姑。
“姑姑,绾绾她走了,她再也不会回来了。姑姑,我以后,我以后再也没有月亮了。”说罢就号啕大哭。
吟月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他自小坚韧聪慧,五岁时额娘去世,那是她第一次看他流眼泪。快二十年了,他刀锋上走过风沙里独行,没有过一丝软弱没有过一滴眼泪,现在他天下在手权力尽握,却哭得像个孩子。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吟月泣不成声,不住地说。
【5】借问茶肆何处有,路人遥指待绾归
朝廷张贴告示说端敬皇后因疾入骨,药石无效而仙逝,举国同悲,从此皇宫里少了个行尸走肉的皇后,乡间多了一位菩萨心肠的游医。
“绾姐姐,已经采了好多芣苢草了。”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女童兜着衣服给余绾看。“阿语真乖,我们把这些草拿回去晒干,磨成粉就可以用来治病了。”
“真的吗?”叫阿语的女童欢快起来,她实在是喜欢眼前的绾姐姐,绾姐姐在他们村子已经住了三年,最初的时候他们村发瘟疫,朝廷怕瘟疫传染,遣来好些官兵要把整个村子都烧掉,是绾姐姐救了他们。她开了一个方子每天熬药给全村的人喝,还烧一些有奇怪味道的草药,不久村子里的疫情就得到控制,然后慢慢地全村人都好了起来。
因此绾姐姐是全村的大恩人,她就在村子里住下来,平常帮大家看看病也不收银子,善良得很,村子里的大娘都说她是活菩萨。
余绾在这样地处偏僻山清水秀的淳朴地方住了三年,她知道这里不是自己最终停留的地方,可也不明白自己最终停留的地方究竟是哪里。
她向来晚眠,常常伴着一盏孤灯阅读医书到深夜,这天却觉得有风从本应该紧闭的窗户吹进来,一声轻响后烛火跳动了两下,然后熄灭了。
“你们来干什么?”余绾冷冷地问,借着月色看见跪在地上的三个侍卫打扮的人穿着暗红色衣衫,纹理精致,一看就是皇宫里才有的东西。
“皇后娘娘,是吟月姑姑派属下们来的,说请娘娘回去看看皇上,还让属下问娘娘一句,不记得三年之约了吗?”一个侍卫沉声说。
当年出宫的时候余绾与萧景定下了三年之约,如果三年后余绾能够放下仇恨原谅他,他就放弃皇位江山随她去,三年后的上元节在烟宁镇等她相见,可现在三年之约时间并未到。
“三年之约我心里清楚,到约定时限我都不一定会去见他,现在找我回去干什么?你们回姑姑一句,我并不愿意回去。”
侍卫们并没有为难她,她说不愿意回去他们就告辞离开,可临行时的话语让她心慌意乱起来,她茫然地端起桌上的杯子想饮一口水,喝进口里才发现水已经凉透,想去换一杯热的,但没有端稳,瓷杯落到地上摔成了碎片。
“皇后娘娘,吟月姑姑说早知您不愿意回去,今儿个差我们过来只是想告知娘娘,皇上他,不太好了。”
“不太好了……不太好了……”余绾喃喃自语,侍卫的话让她坐立不安,她知道这句“不太好了”是什么意思,也就是说萧景可能时日无多了,高兴吗?余绾问自己,这是杀她族人的刽子手啊!现在他就要死了,可是为什么,谁能告诉她为什么,她如此难过。
“绾姑娘又把自己关在家里研究医书了吧,已经好久没有见她出门了。”村子里的大娘们聚在一起做针线时,突然想起已经不少日子没有见到余绾了。
“绾姐姐每天都出门啊,天不亮就去东边听怪爷爷说书,很晚才回来。”阿语常去余绾家帮忙晾晒草药,因而对她的行踪了解些。
“那个说书的老头啊,听说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西凉之战的时候是先帝的左膀右臂,还和当今皇上并肩打过仗呢,后来先皇驾崩后他不知为什么变得疯疯癫癫到处说那场西凉之战给别人听。”一个大婶捋了捋筐里的线对其他人说。
“是吗?听他说此战西凉国本来已经降了,咱们皇上跪了三天三夜求先帝保西凉皇室无忧,可先帝是厉害角色啊,为了巩固江山,硬是把西凉皇室几百人全部诛杀了,就是端敬皇后还是皇上以死相迫才逼着先皇没有杀她的。”另一个人小声接口道。
“天哪,端敬皇后不就是西凉公主吗?怪不得那么年轻就仙逝了,满门抄斩,谁能受得了啊……”
余绾跌跌撞撞地走在小路上,这一段时间听那个老人说的西凉一战让她无措,是自己怪错了人吗?西凉灭族,竟不是他做的吗?自己的爱而不能因爱生恨到底是为了什么?
“去找他,去找他。”一个声音在心里不断催促自己,这一生太短暂,不应该只为仇恨而活。
余绾的脚步轻快起来,好像这一刻她才真正地活过来,现在就去找他,去找萧景。她步履匆匆地赶回村子,发现全村人都在把色彩鲜艳的东西摘下搁置起来,她拉住一个老妪问道:“大娘,这是在干什么?”
老妪布满皱纹的脸上还有未拭干的眼泪,颤巍巍地说:“刚才有官兵来说要举国服丧,皇上他……皇上他……驾崩了。”
嘉历五年,文帝积劳成疾驾崩,文帝为政期间勤恳爱民,四方臣服,天朝大业已固,又长情于端敬皇后一人,后宫嫔妃甚少,因而无嗣,天朝大统由文帝七弟萧寒承继,号武帝。
天朝百姓无不闻之痛哭,处处可见磕头祭拜之人,一片凄清惨淡,悲痛之情三月方缓。
余绾简单收拾行装告别了这个地方,独自来到了烟宁镇,三年之期已过,她终于放下了仇恨来到了这里,可是来的,永远只有她自己了。
她想起在西凉的时候,萧景一袭白袍,教她弹琴赋诗,日日为她沏一壶新茶。离开西凉后她再也没有喝过茶,因为无论多么名贵的茶,都不是心上的那盏茶。
“大哥,这附近可有什么出名的茶肆?”余绾拦住一位路人问道,她突然想喝一盏茶,在这个两人本来相约的地方喝上一盏茶。
路人憨厚一笑说:“我是个粗人,没有喝过这么雅兴的东西,不过听人说上元节后前面有个瞎子开了家茶肆,里面的茶非常好。”
“上元节……”余绾也顾不上道谢就奔向那人所说的茶肆,茶肆不大,但是客人却络绎不绝。
余绾走进去看见掌柜坐在一旁,两眼合闭,掌柜是一个年轻的公子,一袭白袍,听见余绾进门的声音笑问:“客官是饮茶吗?我眼睛看不见,您找那边的姑姑招待吧。”声音温润如水。
余绾看着他眼泪就落了下来,哽咽着问:“你为什么看不见了,萧景?”
萧景闻声先是一愣,急匆匆站起来时还带翻了桌上的茶水,他摸索着抚上余绾的脸:“绾绾是你吗?你来找我了吗?我现在已经瞎了,你能原谅我了吗?”
余绾看着眼睛已经完全不能视物的他,突然想起三年前她出宫前对他说的话:“若我原谅你,除非你死,或者让看过我们西凉城防图的眼睛瞎掉。”
“你竟然真的这样做了,为什么不告诉我杀我族人的不是你啊。”余绾扑到萧景的怀里放声大哭。
“大娘,那个姑娘是你们家掌柜的什么人啊,怎么说着话还抱头痛哭起来了?”有茶客不解地问。正在泡茶的吟月回头看了看,笑着说:“那是我们掌柜一直在等的归人。”
说罢把冲泡好的茶放在桌上,又去擦了擦外面的招牌,招牌上面是萧景亲笔题的三个苍劲的字:待绾归。
终于还是归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