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就这么轻易地被丢在舞台上,孤独一人。
没有剧本,也没有导演。因为剧本就写在你身体上,导演在骨头里召唤你。
不要疑惑观众和灯光的问题。你的心有多大,你的剧场就能容得下多少人、就能承得住多少明晃晃的色彩。人和人在激烈地争论,肆无忌惮地大笑。灯光在相互撞击、急速闪烁。那个窝在转椅上的人,会被随意刺痛。
你的舞台可以变得很小,也可以延伸到天涯海角。那得看你的目光攀爬到了大地的哪一个角落,或者说这目光钻进了多深的土壤。这倒不是曾经到过何方的问题。一个日夜跋山涉水的人,也未必看得懂一幅童年熟悉的画面。而一个整天原地踱步的人,倒是能把事情看得有血有肉。他知道这件事其实就是那件事,而另一件事却不止一件事。
当然,剧场的大小和座无虚席完全无关。事实却是,小剧场总是场场爆满,大剧场却只有可怜的几个人,甚至空无一人。这舞台越是大,演员越是孤独。但这也无关紧要,总会出现那些相见恨晚的人。他们单薄的掌声撞到墙壁后,又有力地反弹回来。这些声音容易被生活淹没,可演员的听觉是异常敏锐的,他们一竖起耳朵,就抓住了那似有似无的声响,这比抱着任何鲜花都来得踏实。
问题的关键还在于这表演是即兴的、不可回头的。没排练过的表演有着种种缺憾,却到处隐藏着意外和触动。因为演员总是掏心掏肺,常常转一个身就泪流满面。
【2】
台北是一个充满幻想的地方。这幻想隐匿在大街小巷,夜市摊头的雾气中,便利店开门的叮当声里,弯来绕去的山路上,还有一个莫名街角的剧场里。
幻想让人带着朦胧的睡意,一股不那么明朗的冲动,可戳到心底是甜的。生活不会那么平淡地放人过去,前方总会有个急转弯,刮来狂暴的台风,或是一片难以用语言形容的云彩。大概会有什么刺激在等待着自己,恐惧或者快感都成了最好的期待。总之不要走得如此顺利,不狠狠地来一下,心里一定不过瘾。
而剧场给了人最大的可能性。永远不知道舞台上会发生什么,情感如何爆裂,又是如何温润地被保存。一个天使会变成魔鬼,或者魔鬼的心里住着天使,他们抱在一起,看着目瞪口呆的观众。
不用对这个故事的结局负责。试图变得愚蠢,不假思索,让身体先在舞台上转一会儿圈,到观众席上随便走走。大脑会随后跟上的,并将挣脱束缚,一心一意地自由着。故事就该这样,不必遵循什么规矩和风格,它就是没排练好的你,成为任何可能的样子,给出无限的想象空间,让看到的人大吃一惊。
台北到处给人留着这样的放纵机会。放纵一次,等于同时到达幸福和痛苦的高潮。
【3】
《歌剧魅影》这样的大手笔,自然要在台北小巨蛋上演。尽管音效让人并不满意,但多少让人真实地触摸到了魅影。这是我在台北看的第一出戏,买票没有经过大脑思考。刚来台北的第二天,我在小餐馆吃着火锅,听到电视里广告的歌声,立马赶到最近的便利店买票。
小巨蛋是大气派的,也带着喧嚣和浮躁,人坐在里面容易变得渺小,要集中注意力才能不错过每一个细节。但同时偌大观众席里涌动的情感,也是极其一致、让人激动不已的。那些万人挥舞荧光棒的演唱会场面,还残留在小巨蛋的空气里。
无论《歌剧魅影》的电影和歌剧视频看过多少遍,也不能取代现场观看的感受。所有的乐曲已经听过很多遍,但最喜欢的有以下四首:
A.Overture—Phantom带Christine到地下迷宫的乐曲
这首算是主题曲,旋律一听就难以忘记。迷宫的神秘、内饰的精致、湖雾的魅惑,带着极其强烈的吸引力。
B.Masquerade—化装舞会
记得电影中大家穿的衣服比较统一,尤其台阶上那段舞,大多数人身着白色礼服。但在歌剧中人们都穿得丰富华丽,开始比较乱,从台阶上下来的舞蹈动作却相当一致,配上灯光实在很棒!
C.The Point of No Return—Don Juan里的高潮部分
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首,没有之一。唐璜是个怎样的人,这曲子就是怎样的味道。祭祀的少女为原始的性欲牺牲,看似肤浅,我却觉得蕴含了极深的意味。最原始最简单的东西,恰恰是最深刻的东西。
D.Down once more—Phantom&Christine&Raoul三人唱的高潮部分
反正听到后来就迷乱了,三个人三条旋律,不同音色、音调、强弱,却能把每个音卡得那么天衣无缝!我是形容不出那种快炸裂、快窒息的感觉。
以前认为被征服的状态是很值得回味的,今天重新看完歌剧后,却发现抗争是更好的。女人被男人征服固然满足了被虐倾向的心理,但女人极力挣脱、追寻自由的过程更让人享受。我说的是过程,不是结果。当女人抗争成功,她应踏上另一条被征服的道路。不断被征服,不断抗争,唯当两者循环重复,世界才变得有意思。
虽然我更喜欢电影,但歌剧里有一个地方做得绝对比电影好。歌剧中当Christine去吻Phantom时,Phantom像小孩一样不知所措,不知道怎么走不知道自己咬手指。而Christine和Raoul离开后,他又无法克制地追着Christine,一改之前的霸气,演得特别让人心疼。电影里的Phantom不如歌剧里那样饱满。
电影的效果比歌剧要好,这原因在于舞台本身的限制,无法用电脑特效去表现一些场景。但还是不得不赞叹这次的舞台,场和场之间的切换相当巧妙,道具背景实在精致。曾经在信义的诚品书店看到一本《剧场技术手册》,涉及物理化学等相当多的知识,甚至细分不同花纹的柱子。
【4】
在我看来,台北最好的剧院当属“国家两厅院”。模仿北京故宫建筑的两厅院,由“国家戏剧院”和“国家音乐厅”两部分组成,分别位于中正纪念堂的左右侧。
相比小巨蛋,两厅院显得更为严肃和隆重。每到演出的日子,更多的严肃艺术从业者会出入剧院的门厅。我隐约能感到一种较为固定的潮流在人群中暗流涌动,不断起伏。说不清这是什么,像是一个群体的气度,也像是一座城市的品味。其中还隐藏着偏执的审美,丰富的价值观,甚至是倾向明确的权力感。总是有那么些人坚持自己的观点,好坏难辨,真假难分,可这判断和分析是强有力的,不可能被改变的。
审美独裁的背后是一个人对世界的态度。
《观》是我在台北看的第一部剧,这是台湾当代重要编舞家林丽珍的作品,也是无垢剧场的代表作。这出关于人、鬼、神的舞剧,真真切切回归了原始生命,宗教仪式的神秘和神话寓言的奇妙相融在一起,使得每一个画面都隐藏着人和自然的深刻对话。肉身灵魂的对立,在一种不言而喻的超脱中相应而生。
【5】
巴洛克风的牯岭街小剧场,却给人莫名的亲切感和归属感。一楼仅能容纳八十多人的实验剧场里,却能给创作者巨大的想象和创造的空间。
电影《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更是给这个剧场增添了浓重的神秘气息。戏剧开始前,观众挤在小客厅里。在这里,到处都是前卫的艺术工作者。服饰和发型的奇特并非重点,人的气质常常流露在谈吐间。狂热分子和抑郁症患者肩并着肩,瘸腿的矮个子男人亲吻骨瘦如柴的女孩,一拨又一拨的人聚在门口抽烟,个个说得口水乱喷。这种奇妙的时刻,最容易让人联想人性飞扬、荡气回肠的故事。
所以我时常思维跳跃,兴奋不已。
我在牯岭街小剧场看的第一出剧便是2014年度公演的节目《Shapde 5.5》。在这个实验剧场里,2011年和2013年的年度公演分别为《沃伊采克》和《安蒂冈妮》,今年便是这部出自刘守耀的独舞,同时也是多位亚洲艺术家跨界创作的视听结晶。
这是一部极其不安分的剧。仅仅一个小时,看得让人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焦灼得不知所措。舞剧大致分为三段,让我印象最深刻的便是第一段。男舞者赤裸上身,穿着红色的婚纱裙,在剧场里一边走动,一边发出尖厉的笑声。这肉体像是宗教仪式中的祭品,在纠结和受虐的状态下,不断挣扎着。
一副皮囊,一具容器。灵魂走远时,身体还留在原地。
这笑声从座位里面长出来,刺得人想要立马逃离剧场,却又舍不得这迷人的痛感。
【6】
在南海剧场看的《死无葬身之地》来自北京,也就是国家话剧院的作品。该剧的开头有一首歌,歌词里提到了二十岁的少女,可唱歌的女演员看上去已经四十多岁。而后在座谈会上,观众提到这个问题时,导演意味深长地说,这个剧是十八年前排练的。男女主角还是当年的那两个人,而如今女主角快六十岁了。
有些故事能让人毫无理智地奉献出所有情感,有些故事却让人潜意识地冷眼旁观。我所看过国家话剧院出品的剧恰好属于后者。尽管表演如此到位,我还是无法动情。
难以共鸣的后果是理智观察,比如区分一个演员的两种痛苦表情,比如利用前排位置的优势,观察几秒钟制造的伤疤和鲜血是否真实。
恰好那天上午看了有关残酷剧场的理论书,晚上便身处一个并不完全的残酷剧场。
【7】
爆米花剧场则是类似于电影院的轻松剧场,打破传统剧场的规定,观众可以在观剧的同时喝饮料吃爆米花。这一特别之处也在某种程度上,取决于剧本身的特质。
喜剧《萝莉少女》便是一部代表作。用三个可爱的女生诠释了萝莉的个性和思想,声音带着浓重的台湾风味,虽没有太大的意义,但换一种感觉也是新奇的。
【8】
在上中文系的戏剧课时,老师提到了一部特别的《麦克白》。这么多年来,太多人用各自的方式去演绎这部经典的莎翁之作,可这一部仅仅是听上去,就让人不自觉地沉浸其中。
舞台本身是一块挑选好的土地,周围是一圈栅栏,并且插着柴油燃烧的火把,观众就站在栅栏外面观剧。浓烈的火烧味和土地升腾的热气,已让人内心一震。更为特别的还在于剧中人物的造型。《麦克白》的所有角色都穿着皮衣,骑着重型机车,在飞扬的尘土中出现在观众眼前。
任意一个空间就足以形成一个剧场。而个性便是一出戏的脸。
【9】
大大小小的剧场遍布在台北这座城市,不同特质的剧组活跃在各个舞台上。可以把它看成一场戏剧的饕餮之宴,但也不得不具备敏锐的辨别能力和自我的审美品位。
一部剧该给观众留下点什么。触动也好,惊愕也罢,总之把生活最离谱的一面挖出来,连皮带肉,听到心脏从头到尾的跳跃声,看到背离预期方向的船只,逆流而上。不担心失败,不害怕破绽,本来就是这样,它就该是这样。
没有比亲身经历更能让人懂得宽广的命运、自身的奥秘。如果可以,我要过每一种不同的人生。如果可以,我要把自己的剧组取名为未排练好剧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