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如果有一天我只能够成为你们脑海里一个隐隐约约的图像,那它一定是那样的:我穿着长裙,风吹进裙摆,于是那些层层叠叠的布料就像花朵一样绽开了。记住,一定要是这样,哪怕你们已渐渐将我忘记,哪怕我从不曾拥有一条裙子。
这一整个夏天,我始终穿短裤出行,走很远的路去见苏榭。身上总是一层汗,就像永远逃不掉夏天的笼罩,那时候夏天是绵长的过不完的。
我和苏榭见面,但又都不知道为何见面,于是我们走来走去,说毫不相干的话,我认为我们反而更像是朋友而不是恋人了。我想苏榭也知道,但我们又都舍不得这样一个夏天。
苏榭从来只穿长裤,哪怕是夏天也从来如此。我和苏榭相恋的时候是个很胖的女孩,但他仍喜欢我,莫名其妙,就像我们两个人一样。直到现在,苏榭仍穿着他的水洗牛仔裤,而我还是持续着肥胖。因此我盼望着拥有一条像样的长裙,长过脚踝,必须用柔软的布料制成,遮挡住我全身上下所有透露着不美与残缺的地方,剩下的只有荡起来的裙摆,而我就像沉醉在风里。
在我记忆里这个夏天最炎热的一天就是发榜的日子。发榜的同时我落榜了,但实际上在那一年里我和我的朋友们已经接连不断地失败许多次,所以当我们知道彼此的又一次失败后,只是互相看了几眼便平静地回家。我们走到路口就四散离开。没有再见的分别。
再见!再见!再见!再见!可我还是忍不住在心里对她们说,我们就要凋零了,当然我们本身也不是花朵。再见再见再见了,祝福你们每一个人都能拥有一条华丽的裙子。
那天之后,我开始了漫长的节食。毫无作用。我不愿运动又没有人允许我吃减肥药,药物是有用的,但人们对美永远持怀疑态度,就像没有人认为我在这样的年纪需要一条长裙。于是就这样与我的身体僵持不下。
直到夏日中段,枯燥又冗长的节食被暴躁打破,偶尔我写一些小说来令自己忘掉饥饿,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呼吸夏季闷热的空气,我在夜晚的空气中嗅到了一种苍白,我的生活贫瘠且苍白,甚至没有留下一点儿霓虹灯般的回忆。我在那时总会羡慕一些清汤寡水的女孩子,她们很随意地扎着辫子、胳膊在宽大的袖子里摇晃,有时脸上会浮起脆弱又易碎的笑容,我是真的在羡慕着她们,以致那些被我作为理想的女孩常常划破阻隔到达我的夜晚里来。她们浮现在我的眼前,我甚至以为自己也要变成她们中的一分子,而她们又总在这个时候笑了,脆弱的笑容使那个想象中轻快又淡然的我支离破碎。
小说写写停停。我感到黑夜的深处像有一片湖泊,我不够单薄,我的小说却又过分轻盈,朦胧的水汽一层一层向我们氤氲而来,我们却无法去追寻到那块寂静的宝石,这令我愈加孤独。
幸而这时苏榭开始约我出去,我们一起走在街上,苏榭带我去一条从没有去过的街道,进稀奇古怪的店铺。
那些瞬间里的世界就像是电影里的夏季,道路和所有建筑都像要熔化似的模糊着。路很长,却没有一家出售长裙的店铺,我忽然下定了决心,假若我们碰见了一家服装店,它临街的落地橱窗里摆着一件恰好美丽的长裙,我一定不顾一切地买下它。然而在那段延伸的路上我们并没有遇上这样的情况,越向前行走,我就越是不安,假如我真的拥有了一条长裙,我该怎么面对那些始终认为好女孩不该花过多心思在外表上的大人们呢?
第二个十字路口,我预感到会有一片属于美的璀璨在前方等着我们。我在原地犹豫了一会儿,之后拉着苏榭离开那条街。
我们原路返回。
离开的时候我和苏榭身边依然有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夏天就是我们的囚笼,久违的热闹是它最后给予我们的恩惠。苏榭和我都有一些难过,他轻轻握了握我的手。我们转而向另一个方向走,那里的店铺很少,多数还在装修之中,有的也只是卖一些男孩子喜欢的东西。
我们一家挨着一家地走进去,苏榭并不像我那样寡断,他无论选择什么都是那么坚定,他甚至可以不在乎一些物品在大多数人眼里是过于标新立异的。苏榭很明确地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比如他永远不会穿着那些丑陋宽大的T恤衫配廉价的工装短裤在夏天招摇过市。他始终是蓬勃的,而我的世界里仅有他一个人以这样蓬勃的方式生长。每当我们两个在一起,我就看到了另一种生活方式,它离我不算遥远,就在我的前路上绽开着。
我在想如果我可以多向苏榭学习一下,去选一条漂亮的长裙,在大人们不屑的眼光里带着挑衅穿上它,那么这个夏天我是不是可以过得更加幸福。
接着一起去看了电影,两个人十分沉默地看,不吃爆米花,不谈论剧情,即使遇到精彩的部分也不相互对视。画面就在我们两个的面前不停变换,每一幕之间都互相牵绊,令人深陷进去却又心不在焉。
我最讨厌电影结束的时刻,哪怕是一场粗制滥造的电影我也舍不得它。散场时苏榭牵着我大步离开,在离出口有一段距离的地方我们被人群挤开,有那么一瞬间,我和苏榭都呆呆地停在了原地,我突然预感到我和苏榭的故事终究也要像电影一样结束的,因此我用那一瞬间剩下的时间记住了苏榭穿长牛仔裤的背影。毕竟电影结束后还要出现滚动着的字幕,那时我就把这背影插入到故事的结尾,让周围的人一个接一个模糊下去,只留下苏榭,依旧拥有明晰得刺眼的身影,因为他就是这个故事的编剧、导演和演员,是这个故事的一切一切。
生日的时候给我的朋友们打了电话,全部无法接通,于是同她们一个一个失去了联系。我紧握着电话,一直等到因为时间太长这个没有回应的电话自动结束,整个世界都变成了寂静的,就好像一片荒原。从前我和她们都那么忙碌,常想着夏天来到了的时候大家可以更轻松地相处。我最好的朋友小馥是美术生,三月到六月的每一个晚自习,她都疲倦地背着画板回到我们的教室,在夏天到来之前她对我说过的最后一句话是她早就对画画失去了全部热情。并且谁也说不准我们是不是对自己的生活也失去了热情,不然为什么大家都活得这么贫瘠和艰难。
我们一直这样单调地生活在灰色里,始终单调地期待着夏天。然而到了夏天,我们却没能躲开固有的失败,小馥的画并没能给她带来好运。也许我们原本就无法在夏天像一群经历了战争、正要休整的人那样轻松,因此我们再也没有见面。
八月份的最后几天,我和苏榭的故事终于有了结尾,我们在一家冷饮店抬起双手谢了幕。苏榭告诉我,有一个女孩喜欢他很久了,几乎和他们认识的时间一样久,他现在终于不能够再无视那份喜欢,他现在想要去保护那个弱小但勇敢的女孩。于是我们不再是恋人了,我们成了朋友。
那是一次多多少少有些微妙的见面,我低下头去吃我的冰淇淋,它融化的速度非常快,我只好先吃掉已经融化了的部分,然而我怎样吃也无法赶超它融化的速度,我的勺子不断碰撞水晶碗的边缘,有不算清脆的一阵响声发出。当我的第一滴眼泪掉进碗里时,它彻底地融化了,还没有来得及吃掉的巧克力片很失落地浸在冰淇淋里。
我很难受,我原本以为夏天一到,我就要长大了,可我现在还是无法控制自己的眼泪。我不仅没有长大,还丢掉了我幼稚时便拥有的东西。有人说过,任何一种环境或一个人,初次见面就预感到离别的隐痛时,你必定爱上他了。可我对离别的恐惧远不止初次见面时的那样稀少,同苏榭在一起的每一刻我都在害怕着,我们是那么不相同的两个人,我们两个是遥远的。最后一点一点的隐痛堆积起来,宣告了我们终将离别。
可后来我们又为什么要吵起来呢?我骂他是疯子,那他又骂了我什么?真遗憾,我想不起来了。真高兴,我已经忘记了。于是我们不再是朋友了,我们成了陌生的人。
有趣的是那个夏天许多从过去到现在人们口中常用的词汇出现在我的身旁:青春、叛逆、成长、失败。和喜欢的人反目成仇,相互咒骂。我同其他人一样被无奈地圈进这些词汇里,我实在厌倦了它们,于是我拼命地向前跑去,想要摆脱它们,我跑到了极限,开始需要被风吹起的裙摆来做我的滑翔机。可我又一次忘记了自己根本不曾拥有一条长裙。
我从前的搭档告别了我开始他新的故事,我认识苏榭说的那个男孩,他像我想要一条裙子那样卑微地追求一个不合时宜的爱和可以带来的幸福。幸福是多么棒的一样东西,他应该得到幸福,我这样想。只是我一直不愿承认。就像许多作者刻意安排的那样,在这个故事里,我曾经成为了横亘在苏榭和那个男孩之间的障碍,而更多人是我前进路上的障碍,我们互相战胜彼此,然后两败俱伤。
夏天过后我才真正地开始长大,长大这件事来得迟了一些,但幸好它没有把我忘记,我渐渐将自己陷入了一段安全、轻松的生活里,开始学会跟着人流不断走动,和别人分享大同小异的生活,隐忍又安静。有时候我守着自己苍白的日子左右张望,偶尔会想起从前我是多么渴望比别人稍稍不同一些,美丽就像是一封远在千里外的信件,让人心心念念。
唯一一件令我愉快的事情,是开学后不久,我收到一份礼物,是苏榭送我的裙子。那条裙子可真软呀,软得好像一捧水。我和苏榭最终还是没有按照世界给我们铺好的路行走,没有反目成仇,也不再相互咒骂,我们两个都是好样的。
苏榭显然不知道我衣服的尺寸,我根本无法穿上那条裙子。可是没有关系,从前我只想让自己更美丽一点,我因为美丽而饥饿、而绝望、而潸然泪下,但现在我不再需要长裙,我已经平和地让自己度过了一段时期,如今有些因为自己热烈地追逐而感到疲倦了。
那个在我心里叫嚣着、恳求着,让别人送她一条裙子的小人儿已经死去了、离开了,已经哭着住进了另一个陌生人的身体里。而拥有她的下一个人,一定又会经历无比煎熬和充满渴望的一个夏天。
亲爱的,如果有一天我只能够成为你们脑海里一个隐隐约约的图像,那么一定拜托你们保留好它。因为那是我一生里只有一次的夏天和从未有过的长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