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希向来精力充沛,在大排档吃完宵夜之后在KTV里连唱一个通宵都不会觉得累。往往我跟她的朋友在包厢里不知不觉地睡着再醒过来的时候,她还是在兴致高昂地唱歌。当然,白天上课的时候就睡得忘乎所以。不过这一切在她跟那个叫少华的男生好了之后有所改观。她跟他一起去公园或是图书馆这一类她从不屑于去的地方,她开始戒烟,喷淡香水,穿帆布鞋,上课记笔记,决心要洗心革面。
她拿少华写给她的情书让我看,用艳丽辞藻连缀成的句子,句句海誓山盟,看得人牙齿发酸。不知从哪儿抄来的情诗,衔接得牛头不对马嘴,阿希却看得热泪盈眶。还有那零碎的讨女生开心的玩物,哆啦A梦的钥匙扣和心形的贴纸,廉价但花样层出不穷。
我羡慕又心酸地看着这一切。当初他用来拒绝我的理由,不过是不能深究的借口。如果说不务正业,那么阿希比我更甚。唯一真正的理由就是她有钱又漂亮,而我除了会画画之外一无是处,而这可怜的特长,也是因为这卑微的喜欢而被发掘出来。
可能是应验了我的愿望吧,这段美好维持了一段时间就戛然而止了。
那是在阿希生日的时候。我们聚在一家叫作廊桥的酒吧里。酒吧环境不是很好,但是气氛足够热烈也不限制消费者年龄。我们在一间开着暗红色灯光的包厢里,桌子上放着一打喜力啤酒。这样昏暗暧昧的光线让我不由得联想起路边贴着磨砂纸的洗头房。
“来,干杯。今天不卖这个面子不行。”
“是啊,难得一年一度。还带了家属来。”坐在她左侧的男生不停地劝酒,剩下的人也跟着起哄。少华一言不发地帮她挡酒,一杯接着一杯。他不会喝,很快便满脸通红,最后不胜酒力,跑出去在路边吐得一塌糊涂。阿希也喝了不少,毫无知觉地任由身边的男生动手动脚。我紧紧地攥着杯子,在桌子下面用脚使劲地踹阿希,但她一点反应也没有,少华进来的时候,那个男生的手还是圈在她的腰上。
总之没过多久便不了了之。钟情变成了不解与猜忌。
我在心底幸灾乐祸,他活该喜欢上多情的花蝴蝶。
“他终究只是我的男朋友,以后的未知数还很多,一旦分手,我们之间就什么都不是了。”阿希在电话中哭道。
“我明白。”我回答。关于这一点,我和阿希同病相怜。再也不会有人比我更了解她的感受了。对于有些事情,得到即是失去,永远地失去了,便一得永得。
7.
人的艳羡总是会在不断的攀比中渐渐扭曲成嫉恨。
她有多么美丽与骄傲,背后中伤她的语言就有多么卑鄙和恶毒。无意中拥有了别人倾尽全力都无法获得的东西,然后一无所知地炫耀着,只会不断地被讨厌被疏远,让人生怕在那光环之下自己只能降成毫不起眼的陪衬。
只有疏远和诋毁才能平衡心中的不满。
“没关系的,她们那是自己得不到所以才用诽谤你来安慰自己可怜的心。”
“不要听就好了嘛,随她们说得再多也改变不了不如你的事实。”
“那么多人喜欢你,那些讨厌的同学不要也罢。”
“你有你自己的生活方式,别去在乎别人的看法。有我陪着你就好嘛,做什么都会支持你的。”
每当关于阿希不堪的流言传入她耳中时,我都会这么安慰她。
可是。
“你知道吗,她的私生活很混乱啊,前几天才和隔壁班的那个谁约会,昨天就……”
“你说她漂亮啊,还不是整容整出来的,那样哪里是正常的,分明打过瘦脸针嘛。”
“还不是仗着她家有钱,我看要不是她凭着她家的背景折腾,别人才懒得理她呢。”
“啊?你说我?没办法呀,是她非要跟我做朋友的,不好意思拒绝啦。”
自始至终,最恶毒的人都是我,一人分饰两种角色。一边是挚友,一边是宿敌。
我和她一样,因为与众不同被排挤着。我从没有以插画师来自居,偶然一次开玩笑被叫作“画家”的事就成了被孤立的导火索。我本应该维持平庸的状态,以不起眼的成绩和相貌跟女孩子们打成一片。大家都是中等的样子就不会产生什么矛盾了,一样的背景、一样的资质、样的立场最融洽不过了。所有的特立独行都是离群的、不能被容忍的。
一旦招致攻击想要摆脱窘况,唯一的办法就是寻找更大的认同感。只要牺牲掉其他的人,将仇恨转移到别人身上,自己表现得更加义愤填膺,就又能重新回到集体。这是女生中独有的逻辑。
就像阿希和众多男生纠缠不清一样,要获得朋友的话,还有更加恬不知耻的途径。只要保持最低的界限,就能把爱情和友情混淆,然后牢牢地拴住人心。然而有多少人在知道花落别家之后,就又冷眼相对了。
8.
“喂,出什么神啊。没精打采的。”阿希在我眼前摆摆手。我这才意识到我捏着的纸已经皱得不成样子。
原来都已经过了这么久。
“没事。昨晚没睡好。不是跟你说了吗,我家蚊子多来着……”我有些失神,好像那些场景还在昨天。
“别在那儿傻坐着,去我卧室吧。我新买了透写台和一套勾线笔,还有画集,应该是你喜欢的风格吧。”她把碗筷随手丢在桌子上,然后拽着我去她房间。
阿希的房间中有一个巨大的黑胡桃木书架,上面摆满了画册和小说。都是崭新的样子,连塑封都没有拆开过。我记得书架的第一层摆着米兰?昆德拉和杜拉斯的书,我见她翻过一次,都是马马虎虎的。再上面就是各种厚重的画集,除了毕加索、莫奈、梵?高之外,还有拉斐尔和列宾的画册,都是她父亲从国外邮寄给她的。但她本人好像一点也不喜欢这种东西,许多书连翻动的痕迹都没有,只有上面越落越厚的灰尘。
“真是浪费。”我自言自语。
“你有没有过这种感觉,每个人都戴着面具,应付其他人,表里不一。我真羡慕你能跟班里的女生好好地相处,我就不行。我拿了东西跟她们分享,到头来还会被说是炫耀。想要逃开是非,又被人说成清高。不管做什么都会被推上风口浪尖成为众矢之的。怀有目的地接近我,然后再离开,连他也一样。”她突然说道。
“那只不过是你看到的。我认识的一个学心理学的朋友告诉我,每个人其实都缺乏安全感和归属感。只不过有些人比较敏感,会在细节上锱铢必较。而有的人会忽略掉那些不愉快的,伪装得时间久了,那种快乐好像就变成真的了。你看到的好与不好,就是那些人装模作样的好与不好。”
“家里人带我去了好多上流的交际圈。那里也是一样的,张口生意闭口艺术,和那些人家的孩子在一起,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逛街扫货,然后找一家咖啡店坐在一起攀比家里又购置了什么。我不喜欢那些,以前我连车标都认不全,化妆品牌子倒是还好。不少人把他们的孩子送出国了,回来之后就谈论各种作家画家,我对此一无所知,因为我英语太烂,根本没办法留学。你看那一书架的书,都是他们提到过的。可我总是觉得不管哪一个圈子,都是我无法融入的,即使在一起相处,我也是会觉得他们是将我排除在外的。”
“哎,失恋之前没见你这么消沉啊。是不是最近脑袋烧坏了?”我打趣,实在看不惯她死气沉沉的样子。
“所以说嘛,有你在真好。我后来想了想,男朋友真的不如好朋友。来,我买了新裙子,帮你也带了一件。”
她打开衣柜,随便抓出来几件就往我身上比画。
9.
衣服试累了之后,我们就坐在地毯上。我用阿希的颜料画画,她在一旁玩手机。这是我们长期以来培养出的默契。她养的猫咪睡醒了,从床下面探头探脑出来之后,将身子伸展开来打哈欠。然后驾轻就熟地跳进阿希怀里。我伸手逗它,它用鼻子闻了闻我的手指,然后将头埋在阿希的肘弯里。
我一直不招它喜欢。也许是因为我身上有野猫的气味。
我家楼下常年盘踞着一群野猫,混熟了之后它们见到我就会跟上来,亲昵地用脑袋蹭我的脚踝讨食。有时候吃饱了就把肚子翻过来躺在地上,让人给它们挠痒痒。有短毛的三色花斑猫,灰色的虎纹猫,还有我不知道品种的长毛猫,窝在地上像一团毛茸茸的拖布。我养成了习惯,把每天剩下的肉或是骨头拿去喂给它们。所以胳膊和小腿上被猫身上带过来的跳蚤咬的疤一直不见好。
阿希家的猫咪是从前少华送给她的,她去少华家里玩时发现了这个绒团儿,一下就喜欢得不得了。也并不是什么珍贵的品种,但是长得十分俏皮。它通体雪白,只有额头和耳朵是黑色的,像一只黑蝴蝶停在头上了一般,好似一个娇小姐。这只猫现在已经十岁了,相当于人类的老年,变得更加懒散嗜睡,也不像以前上蹿下跳地连声叫唤了,只爱静静地窝在暖和的地方打盹。
我喜欢画它,将它头上的斑块画成各种蝴蝶的样子。阿希肩膀上的弄蝶,就是我留在她家的其中之一。
她桌子上还摆着高中的时候我跟她的合照。我们套着藏蓝色的校服,剪着齐刘海,眼睛都被遮住了一半。她的校服领口开得很低,露出里面的蕾丝胸衣来。而我一马平川的胸前,只有两条细瘦的锁骨架着一条地摊上买来的项链。阿希从网上看来的方法,相机举得越高拍出来的样子越好看,结果洗出来的照片上我们没心没肺地笑着,就差像死鱼一样翻白眼了。
“不管你画什么我都觉得好看。”她突然凑过来对我说。她的下巴枕在我肩上,那温热的重量是属于她的。
如此沉重。
“有你在真好。不管怎么样你都会陪着我。所以我啊,要把你的画文在身上,这样不管到了哪里,就像跟你在一起一样。好朋友果然比男朋友重要得多。”
她说完这句话我却不知如何找借口了,连我手中的画笔也停了下来。我突然又有一点理解阿希独身一人住在这样大的房间里的感受。只要我们不说话,除了猫咪发出的呼噜声之外,就只剩下一片死寂了。窗外的人造景观里没有夏天聒噪的蝉声和鸟鸣。冰冷的家具和墙壁,像一个巨大的坟墓一样。
10.
我想起了母亲出门前叮嘱我的话:“你跟那个什么阿希关系那么好,怎么就不知道动一动脑筋。她学坏的时候带着你,好的时候怎么不想着你。你都快毕业了,那破学校出来的能有什么着落,她家有钱倒是不愁,到头来把你给耽误了。既然你们关系那么好你就去跟她说说,让她爸在他们家公司给你找个工作……”我的手指碰到了放在旁边的包装袋,里面是阿希给我的裙子。我弯起手指,指甲油也是用阿希的,迄今为止我用的所有化妆品都是阿希给的专柜赠品或是小样,这样的小恩小惠,渐渐地累积成了巨大的人情。
“今天是夏至吧。”她转过身在地上的一堆杂志中翻找,然后抄起一本黄历。她向来是个迷信的人,遵从黄历上说的话,不宜出行的时候,哪怕是逃课都不肯出门半步。
“难怪今天这么热,我原本买了香草味的哈根达斯招待你的。”她肩膀上的鳞翅目晃动着,花纹耀得我眼睛发酸。好像那双翅膀带着她的重量停驻在我肩上,让我想弯下腰来。
“阿希……毕业了之后我想去别的城市,不待在这里了。我有自己想做的事情,我想去试一试。不能再这么懒散地拖延下去了。我想走得远一点,换一个环境试试,说不定能找到一个不错的工作。”我在等她张口挽留我,但又期冀着自己的尊严能够有一副铮铮傲骨。
“你知道少华后来的事情吗?”她转了话题,问得我措手不及。
“他后来找了当时占我便宜的男生打架,然后得罪了许多人。他说‘没关系,有我在’的时候,我选择了放弃。然后他就天天被那群人骚扰侮辱,最后转了学。听说他大学报志愿的时候选了一个很远的地方,一年只回来一次。从他之后,没有人再送我新鲜的玩物和漏洞百出却真挚的情书,也没有人约我去图书馆看书来打发约会的时间了。我突然好想他,连牵手的时候都要小心翼翼地征求我的允许。”
“现在你也要走了。”
高楼上平铺的银色玻璃瞬间碎裂了,然后坠下来成为掉在地面上的炙热光斑。我以为夏天还要很久才会到来。期盼它能晒热皮肤和心脏,驱散由内而外的冰冷。甘愿被它燃烧着。
孤寂可以塑造一个人,同时也可以毁灭一个人。
就像拥有梦想的人缺失实现它的物质,而拥有一切的人永远都滞留于浮浅。
我们一只手被希望灼烧,另一只手被绝望粉碎。
她说:“少华,韶华。一切最美好的都给了我,可是阴差阳错,最终只剩我一人郁郁寡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