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马达眼里,我是一个可以信任的哥哥。我比他大不了多少,我自知样样不如马达,唯一的长处是比他成熟。他也深知这一点,从小到大做什么事情都会参考我的意见或者叫上我。然而他的信任,把我对林笛的喜欢衬托得更加不堪。
(五)
暑假结束,林笛升入高三。
白川一中的高三晚自习结束要到十点,而高二是九点钟。马达和我一起住在校外的廉租房里,林笛则因为家里近总是骑车回家。马达坚称晚上十点以后女孩子一个人回家不安全,于是每天九点回家九点四十分又拽着我回到校门口。非得把林笛护送到小区门口不可。那一年我们都过得很辛苦,但同时也很快乐。每天晚上林笛会边推着自行车边声情并茂地描述她对于高考的憧憬和外面世界的向往,她不止一次地向我们诉说她对于光怪陆离的城市和车水马龙的街道的希冀。马达默默地听着,在一旁静静地拉着她的手,帮她提着沉重的双肩包。而我,一般在气氛冷下来的时候负责说一些马达的糗事,或是班级里面的小新闻,这时林笛就会配合地发出咕噜咕噜的笑声,而马达则会死命地瞪我,露出一副“看我回去不好好收拾你”的表情。到小区门口的时候,我们会警觉地四处张望,以保证没有被林笛的熟人或者爸妈看到。确保安全后,马达把身上的双肩包卸下,又小心翼翼地背到林笛身上,嘱咐几句别熬夜写作业早点睡,或者明天中午叫她别吃饭他给她送饭之类的话。很温馨,我会自觉地背过身替他俩把风,马达把林笛的头轻轻地按到他的肩膀上。“快上楼。”最后他总是这样温柔地说道。
我偷偷回过头,看到林笛瘦小的身影被路灯拉得很长很长,一直延伸到我的脚下。马达熟练地勾过我的肩膀:“走,回家去。”我揉揉眼睛,看到回我们家的路,还好长好长。
(六)
我知道马达和林笛迟早会分开,然而我没想到的是分别会来得这么快。
马达和林笛都是聪明人。马达的聪明只是智商高,林笛的聪明才是真聪明。她是个特别有分寸的女孩,相处久了就会发现,她每次的撒娇和闹脾气都是恰到好处的。既能让马达心软,却也不至于叫他心生烦闷。所以我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她居然能把一向好脾气的马达惹急,理由是她在我和马达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办理了一切出国手续,并在临行的那天凌晨一点发给马达:“我出国了,咱们分手吧。”这种偶像剧里屡试不爽的恶俗桥段真真切切地发生在了马达身上。可怜的马达一无所知,直到半夜起来撒尿,迷迷糊糊中看到这条信息。此时林笛已经在不知道多少英尺的高空准备奔赴她灿烂美妙的前程了。事后马达对我说,他当时的第一反应是林笛的恶作剧,所以他拨了电话过去,直到电话那头温柔机械的女声提醒他“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他才意识到这一切都是真的。当时他连睡衣都没换大半夜背着父母偷偷溜出家门,赶到林笛家门口拼了命地敲她家的门,一边敲一边喊:“林笛!你他妈给我滚出来!林笛!”直到楼下的妇女实在受不了这大半夜令人发指的扰民行为,推开门破口大骂:“楼上都没人了大半夜叫什么叫。”马达这才停了下来,他往门上狠狠踹了几脚之后,第一反应居然是给我打电话。我后来描述给马达听,他当时的语气就像是打电话给娘家人诉苦的小媳妇,带着严重的哭腔,语无伦次地说:“孙瑞,林……林笛跟我分手了,怎么办孙瑞……”于是后来便有了他在雁鸣街的一曲成名和那一声撕裂般的:“我他妈心都碎了!”
那天晚上我始终站在马达身旁,听着他的愤怒与不舍,背叛与爱恋。我像是个没事人一样嘲笑他没出息,为了个女孩要死要活,但好几次都憋住几欲夺眶而出的眼泪。我把大拇指死命地嵌进手心里,用这微不足道的痛觉提醒自己,却在抬头望向夜空,看到交错的枝丫把夏夜剪得七零八碎时,忍不住偷偷流下眼泪来。
林笛是个心有猛虎的人,我很清楚。她永远不甘安于现状,被困在白川这座城市化的春风尚未完全吹拂的小城。哪怕不出国,她也会拼了命地考出去。而马达呢?认识林笛之前,他一直生活在父母的庇护和朋友的关心下,永远不懂现实的纷繁复杂。认识林笛后,林笛就是他的全部。其实我知道只要林笛跟马达说她要出国,马达一定会竭尽所有去追随她的脚步。但林笛比我和马达都成熟的地方在于,她知道自己终将高飞,马达会努力地在背后追随她。但这无论对于她,还是对于马达,都是很残忍的事情。她是个善良的女孩,比谁都善良。这就是马达,抑或是我,永远无法拥有她的原因。
(七)
我从回忆里清醒过来,抄起他桌上的“化学竞赛”试着砸到他的脑袋上后,转身拔腿就跑,边跑边大呼他脑子有病。他难得地没有还手,冲着我的背影喊:“晚自习结束后我请你吃夜宵,别忘了!”我冲他比了个OK的手势,他这才放心地回过头继续写竞赛题。
晚自习结束后马达请我去西桥的牛肉面馆吃面。这么久了,这里还是一股牛肉面加人情味儿。室内的位子没了,我们在路边的一桌坐下,等候上面。路灯光是暖黄的,让每一个受它照拂的人显得沉默又温柔。冬天的风极富情趣地挑逗我的发丝,我不觉掖紧了外套。马达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看他实在煎熬,先打破了沉默:“好好的干吗请我吃面,居心叵测。”终于下定决心似的,说道:“孙瑞,其实我一直觉得很对不起你。当年,我其实知道你喜欢林笛,可我也喜欢她,你知道的。我假装不知道你的心意,让你帮我追林笛。明明知道你的感受,却自私地希望我们仨能永远在一块儿……”我不敢和他对视,只能假装释怀地用筷子拨弄碗里的面条,然后往嘴里塞了一大口,含糊不清地说道:“没事,都过去了。”该死,天知道我有多想结束这尴尬的话题。但马达丝毫未察觉,又自顾自地说:“你一直都比我懂事,有担当。这也是我最佩服你的地方。”“得了吧,我也就比你早熟。”“没有的事,在我心里,一直把你当哥的。”他顿了顿,“还有一件事,其实,林笛很早就知道你的心意了。我当时没有告诉你,她最后给我的短信里面,除了说分手,她还说,让我帮她向你说声谢谢。”我猛地抬起头,正对上马达的眼神。“嗯,我知道了。快点吃。”我把筷子递了过去,他往我的碗里加了一把香菜。我们埋头吃面,再无其他言语。
吃完面往家里走的时候,白川冬天的第一场雪来了。雪花纷纷扬扬地撒向人间,慈善地掩盖所有或残忍或美丽的往事。马达说今晚有NBA联赛要赶紧回家看,我勾过他的肩膀,快步向家里走去。
(尾声)
高中毕业后我留在了白川,马达北上求学。我们的友情在维持最开始的两年后还是无疾而终。每当我一个人走在白川的街道上时,无数的往事会不容分说地涌上心头。我无数次地想,如果让时光回到我和马达认识林笛的那个夏天,在西桥的牛肉面馆里,我会吃完那碗被马达夹了许多香菜的牛肉面,并且不为当初的林笛动一点儿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