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冷冷地看着母亲从环保袋里掏出一个保温盒,一旁的陈耀庭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我的表情。打开盒子以后,混杂着猪肉和青菜的饭味扑面而来,我拿起筷子一口口地吞咽。耳旁是学生闹哄哄的声音,因为刚下课的缘故,饭堂里挤满了来吃饭的人。今天是星期三,很多家长开车给儿女送饭,只是我没有想到母亲也来了,还是我昨晚已经拒绝她送饭的前提下,她带着陈耀庭坐公交车来到了学校。我没有说话,但是脑子里却转个不停,眼前这个黝黑的女人是我的母亲,市侩粗俗却真实地关心着我的女人,她会在饭堂里跷着腿,大声地跟我抱怨今天的青菜又涨了五毛钱,也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因为我吐了一块肥肉而训斥不停。我艰难地咽下了带着腥味的猪肉,陈耀庭好奇地上蹦下跳,偶尔有熟识的同学走过来我就立马低下头。看着母亲在吃我剩下的饭菜,我想起以前看过的很多篇文章,里面的主人公为了可笑的面子嫌弃自己的村妇母亲,而我与那些我所鄙夷的主人公却没有差异,一边以一种无辜的姿态去伤害别人,一边又可笑地自我唾弃。
当我送母亲出校门的时候,我还是上前抱了她,然后在母亲不好意思的训斥声中拍拍陈耀庭的头。男孩的脸还是很高兴的样子,这个校园显然对他有很大的吸引力,一种令人羡慕的不谙世事。
星期六回家的时候,我没有拒绝陈耀庭玩沙子的要求,他兴奋得怪叫了几声,拿着小桶飞快地跑在前面。到沙池的时候,陈耀庭一屁股坐在地上,立刻认真地堆着眼前的沙堆,红扑扑的脸上沾上了细碎的沙子,我想要帮他擦一擦,但是最后还是收回了手,捏紧了手上粗糙的东西。我一言不发地等了很久,直到看着陈耀庭用心搭建的世界在一场突然的大雨里被冲垮。当我们回到家时,陈耀庭一脸失望的表情,而浑身湿透的我偷偷将那双鞋子放进陈耀庭的小桶之后就走进了浴室。事情的发展和我预计的一样,母亲以为是陈耀庭任性而弄坏了我的鞋子,那个晚上他第一次挨打。母亲在事后还不住地对我说:“可惜了那双鞋子,十多块钱呢。”陈耀庭那天晚上还是来到我的房间,在他爬上床的时候,轻轻地对我说:“我没有弄坏姐姐的鞋子。”我“嗯”了一声当作回答。夜很静,月很凉,我想起那双破旧的帆布鞋还有那些意味不明的嘲笑,我为了自己可笑的虚荣,用这种粗糙的手段陷害陈耀庭,只为了一双对于别人而言轻而易举就能得到的新鞋子。
那双被遗弃的帆布鞋就这样在那个小桶里放了很久,陈耀庭也因此很久没有挎着小桶去玩沙。
时间就像隔壁浓妆艳抹的肥婆,撅着屁股走得飞快。
初三远没有我想象的恐怖,不过就是抬头拿试卷,低头做试卷,一天就过去了。舍友告诉我,我变了很多,我笑着问,变好还是变坏?她们却尴尬地说不出答案,似乎任何一个都不是好的评价。那个时候,学校的塑胶跑道在局部翻修,在原来的跑道上挖出一个个圆圈,将新的塑胶铺上。新旧交替铺陈在一个操场,新的艳得刺眼,旧的暗得肮脏,每一个看到的学生都在嗤笑学校的多此一举。我踩上软软的新塑胶,心想,修修补补总是必要的,旧的要保留,新的要让别人看见。在很多年后,我回到母校看见全部翻新的塑胶跑道时,默默地想,旧的东西终究还是全部要被改造,我们只能展露出别人愿意看到的。
学业负担虽然重了一些,但是我还是每个周末都搭公车回家。陈耀庭每次见到我都会特别兴奋,拿着他在学前班的作业展示给我看。现在大多数时候我都能耐心地面对他,偶尔不耐烦了便沉默,陈耀庭就会识趣地走开,只是第二天又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黏着我叫姐姐。陈耀庭还是刚到家里时的样子,瘦小的身体,面对同龄小朋友他总是喜欢炫耀我对他的少得可怜的好,每一次他没讲完,所有人就都散开,没心没肺地开始新的游戏,只有陈耀庭会留在原地,一直都是这样,等着我领他回家。
晚上睡觉的时候他还是和我一个房间,偶尔我会讲起小时候遇到的那个老人,陈耀庭会眨巴着他的大眼睛对我说:“姐姐,我以后会去那个屋子里帮你找回布娃娃。”我却也是笑笑,很多东西作为牺牲品,失去了也许就找不回来了。
在拥挤的时间夹缝中,我累得筋疲力尽,而父母吵架的频率却越来越高。我那懦弱的父亲偶尔反驳的两句,更是激起母亲的怒火。我坐在饭桌上吃饭,偶尔夹菜给陈耀庭,父母的吵架声丝毫没有减弱。母亲的话无非就是责怪父亲的无用,后悔自己嫁给了他云云,吵了许久还会加上一句:“我不跟你吵,女儿好不容易回来一次,你不要影响她学习的心情。”这个时候,说明吵架已经进入尾声。从我记事那年起,他们好像就开始吵闹,刚开始的时候,我还会哭着劝阻他们,故意弄伤自己让他们停止。到后来,我真正是无动于衷,只是为自己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没有心理问题而庆幸。电视里在播放着聒噪的电视剧,母亲的嘴里还念念有词,我看见眼前的两个最亲近的人,一个为生活失去了美貌,一个却为事业弯下了腰,我离他们那么近,又那么远。
我出神地想,如果这个时候地震了,我还是顺便拉着陈耀庭跑吧。
这个世界,一片安静。
回家的第二天,我出门买东西。回来的时候,我听见一阵熟悉的哭声,我看见陈耀庭被人踢倒在地,踢他的人是一个小胖子,父亲上司的儿子。他边踢边说:“起来啊,怪兽没有那么弱。快点起来,奥特曼还要再打怪兽。
—陈耀庭多讨厌啊,每个晚上都要缠着我一起睡。
我静静地看着哭泣的陈耀庭。
—他来到这个家,分掉了父母对我的注意力。
我还是没有动。
—他总是一副乖巧的样子,其实说不定心里很讨厌我。
我慢慢地走近,将那个小胖子推倒在地,不解恨似的踢了他几脚。我背起哭泣的陈耀庭,慢慢地往家的方向走去。
—他,是我弟弟。
事情虽然没有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但还是给父亲惹了个大麻烦。最后,我跟着父亲去上门赔礼道歉,亲自将小胖子送到医院。我坐在医院的长椅上等待父亲,终于无法忍受无聊而起身去寻找父亲。我在一扇门后面听到了父亲的声音,正如许多狗血伦理剧中的套路,门外头偷听到的必定是见不得人的秘密。
“你儿子的户口办好了没有,家里应该没有怀疑吧?”
“早就办好了,跟她们说是我找关系收养的,本来前几年我们就想收养个男孩,现在刚好说得过去。”
“那个生孩子的女人呢,要是她找上门就麻烦了。”
“早就送走了,她挺好打发的。她家里困难,早就跟她说好了给两万块钱,帮忙生孩子再照顾几年。”父亲的声音顿了一顿,叹了口气说,“两万块对我们家负担也不轻啊,幸好是个儿子……”
后面的话不听也罢,我冷静地往家的方向走去,很多的疑问在一瞬间就明朗了。比如为什么四川的孩子说话没有方言口音,为什么第一眼见到父亲却一点都不害怕,而收养孩子的手续费竟然需要两万块。
医院外面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我像一个一往无前的虎贲,终于停了下来,发现自己手中的武器早被敌人通通卸下。
日子继续过下去,我没有告诉母亲真相。我也想自私一回,宁愿维持这个家庭的存在。父母的错误我不愿意承担,我需要的是一个完好的家庭,而不是无边的纷争。只是每当我看着陈耀庭,我都会若有所思的样子,这个男孩身上跟我流着的是相同的血液,也是我的家庭最大的隐患。而陈耀庭仍然每天都迈着他瘦小的腿,小心地给我倒一杯水,等待我陪他玩沙子的时光。晚上的时候念叨着布娃娃的故事,然后搂着我心满意足地入睡。
他不要玩具,不要零食,只是珍惜着一个冷漠的姐姐和一个平凡的家庭。
现在是2012年,玛雅人预言的世界末日这一年。
还有一年多,我就要高考了。现在的生活无非就是三点一线,做不完的作业,背不完的书。在学校里跟同学结伴吃饭的时候,对初中形单影只的生活有些恍然。当我们被青春抛向高空的时候,为了逃生,在眩晕感中,那些必要不必要的东西都被放弃。然后木屋的姑娘就小心翼翼地将每一件拾起,而我们为了继续旅程,却不能再回头寻找。于是有一天,我们变老了,姑娘也变老了。
在高中的最后一个暑假,我们家破天荒地远游了一次,从南部的小城镇出发至B市。
在火车上,看着沿途的风景,陈耀庭兴奋得走来走去。车厢里充斥着列车员的叫卖声,父母在为吃泡面还是吃盒饭小吵不断,陈耀庭在我耳边重复地讲窗外的农田。晚上,我早早地躺在了床上。狭小的上铺一伸手就能碰到顶部,空调呼呼地朝着我的脸吹来,耳边不断有人谈论着B市。我蒙上有些怪味的被子,繁华的B市能记得住几个人的姓名,或许更多是看见躯体的挣扎和漂泊罢了。
我从来没有见到过那么多的水,铺天盖地地掩盖住我的视线。那一刻,我忽然相信了那个不靠谱的预言,倾盆的大雨不断地冲击着已成汪洋的地面,我分明听到了肉体碰撞的声音。在B市的第二天,我留下陈耀庭去买水,当我穿过重重人流时,他已经不见了。
我望着招待所窗外的大雨,明明是夏日,却感到刺骨地寒冷。
雨停了以后,地面棕黄色的淤泥未退,像是这个城市的脓血。在B市滞留一个月后,在警察局我们见到了一个老人。她佝偻着腰,破败的身体微微摇晃,跟我小时候遇到的那位有些相似。大腹便便的警察说她是流窜于B市的人贩子,我的弟弟一个月前就是被她带走的。
我轻声地问她,像哄陈耀庭睡觉时的音调:“他怎么会跟着你走?”
“谁?那个小男孩吗?他本来不愿意的,但是我讲了一个故事他就跟着我了。他说他的姐姐也说过这个故事。”老人叹了口气,接着说,“其实这哪里是什么好听的故事,每个人贩子都知道几个,都一样的,一样的……”
我从未将他的话当真,他却将我的话刻入生命。
后来的事情我记不太清了,好像是父亲对陈耀庭的身份说漏了嘴,在一连几个月的混乱后父母终于离了婚。老人在警察局中交代,将陈耀庭交给下一个接头人后就失去了联系,我的弟弟就这样消失在我的生命中。
木屋的姑娘已经死去,我在成长中遗落和放弃了许多,却在一场大雨中失去了弟弟。
我不清楚过去了多少年,好像修长紧绷的腿变得松弛,颈部也有了几圈纹路,而我还在寻找我的弟弟。
一场倾盆大雨,我踉踉跄跄地跑入一个世界,原来从前的童话都是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