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像拖着车的老牛,终于慢悠悠地透出一点儿灰白色的亮光。李耳烧起了香,带着硫黄味的烟雾随着老人最后的魂魄消失在空气中。杜晖经历过这种仪式太多次了,死者的亲人烧香祈求保佑,口中念念有词,然后用干净的布帮死者擦拭灰白冷却的脸。之后,杜晖就要帮棺木里的人穿好衣服,封棺,然后在天亮前将其下葬。
这段去往埋葬地的路程总是漫长而寂静的,用杜晖的话说就是:“你能听到牛棚里的牛反刍的声音。”大部分的生灵还未苏醒,只有一群人在乡间的泥泞小路上,棺木微微晃动,细小的声音像一首没有曲调的灵歌。杜晖走在队伍的最前面,看着眼前逐渐明亮起来的道路,他想起很多年前自己第一次帮死人穿衣盖棺时的情景,那时他的手不住地颤抖,当抬起死者僵硬的躯体时,粗糙的皮肤触感像是细微的电流,让杜晖全身的汗毛不禁竖起。那个驾鹤西去的老人眼睛直愣愣地睁着,好像是因为突如其来的死亡而感到愕然。后来他帮过数不清的死人穿衣,有平静逝去的鳏夫,有惨遭事故的工人,还有溺水的天真幼童。杜晖那时已经能够冷静地观察他们每一个人的表情,甚至感受躯体的僵硬程度。人生有百态,死亡也有百态,杜晖曾试图从这些情态中读到故事,但是在经历过多次的丧事后,那些人的模样都已经变得模糊,仅仅记住的只有多年前那个老人的表情,那是杜晖第一次直面死亡,也是他走上一段路的开始。
红兰家的公鸡打鸣了,杜晖从回忆中回过神来。队伍到达了一片杂草丛生的地方,这里埋葬着许多个名字。李耳忍不住又红了眼睛,看着父亲的棺木发出几声粗重的叹息。杜晖抽了一口旱烟,摁掉手中的火光,开始吩咐大家掘土。太阳在大山上露出小半边,杜晖的身上似乎也有了暖气。他指挥着这场仪式,对他来说普通的仪式。棺木下葬以后,天已经大亮,杜晖又点了一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温暖被冻住的身体。他走过去拍了拍李耳的肩膀,揣着红包往自己家里的方向走去。
当阳光照亮这片土地的时候,新的一天开始了。活着的人用泥土掩盖住悲伤,而死去的人,腐烂的躯体最终成为亲人眼里那抔新鲜的泥土。
杜晖定定地站在家门口,顿了顿,终于推开陈旧的木门。这是一间一眼就能看到尽头的屋子,房间和客厅在同一个狭小的空间内。昏黄色的灯泡努力地发出光亮,空荡荡的灶台是冷的,床上躺着杜晖的两个儿子。杜晖皱起眉头,露出无奈又痛苦的神情,拖着疲倦的身体走到灶台旁做早饭。
柴火烧出了呛人的气味,发出哔哔啵啵的声音,杜晖被熏得眼睛发疼。
方琳又跑出去了,她一定又是在睡梦中猛然醒来,然后赤着脚快速地离开。村子里的人都在暗地里叫方琳“女疯子”,她的确是有精神方面的疾病,杜晖在娶她的时候就知道了。但那个时候杜晖已经四十六岁,因为贫困还没有娶妻。
三年前那一天,在杜晖刚完成一桩白事后,看见方琳一大家子候在他家门口。木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方琳的家人一哄而入,在那个惨淡的清晨,仿佛在热闹地将新娘送进夫门。一个月以后,杜晖和方琳结婚了,没有人知道那天在门里面一直抽烟的杜晖想了些什么,或许想到了他年迈的父亲,又或许想到了自己可能的萧瑟晚年,当他环视四周,然后狠狠地用手摁灭带着火光的烟时,这门亲事就定了下来。方琳住进了杜晖的家,带着她与前夫生下的儿子艺林,还有她的病。
过了一年,方琳给杜晖生了小儿子杜明。杜晖抱着出生不久的孩子,望向村头,竟毫无征兆地流下泪来。接下来的日子却并不好过,方琳的大哥二哥在婚前承诺会承担治疗费用,后来却只是零零散散地给过几千块钱,方琳的病情也因此一直得不到持续治疗。在治疗所住了一个月刚有好转,又因为经济的原因回家,一直反反复复,直到后来,方琳再也不愿意吃药。有一次杜晖将药混入饭里,方琳吃了第一口后就大叫着摔了碗筷跑了出去。
而方琳清醒的时候就像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女人,会帮忙做做饭,去小店给儿子买吃食,或者是到田地里看看自己的男人。
她相信自己是正常的,她也一定努力地按照别人所说的“正常”生活过。但是当周围的人都把你当成疯子的时候,那你也只能被逼成疯子了。方琳开始频繁地跑出去,赤着脚丫,披头散发,在乡间小路上不经意地出现,她是疯子的言论也渐渐成为大家心中既定的事实。
方琳还是喜欢笑,一直都在笑。只有偶尔在半夜发病时,她会歇斯底里地用手捶打着杜晖的胸口,每当此时,杜晖会看着身边躺着的两个儿子,默不作声。
可是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胸口疼,心窝也疼。
早饭做好以后,两个儿子都醒了,方琳还是没有回来,倒是杜晖的父亲举着烟杆进门了。
饭桌上父子没有说话,老人静静地抽着烟,偶尔用烟杆叩叩饭桌。
老人整了整头上的绿军帽,突然开口说:“她又跑出去了吗?”
杜晖抬起头看了老父亲一眼,“嗯”了一声当作回应。
“好好过日子吧,总会好起来的。”老人又抽了一口烟,“要是可能的话,就别再干这个行当了。”
杜晖的眼睛因为一夜未眠而布满血丝,此时他正用这双眼睛定定地看着他的父亲,然后拿手用力地捋了捋脸:“哪能说不干就不干啊。”给死人穿衣的行当在农村里代代相传,只要有白事,村里的人都会找上这家人。就像村头的老榕树,垂下来的枝茎一直生长,直至躯干腐蚀死去。杜晖的父亲六十岁那年放下了这门行当,而杜晖开始继承。
老人叹了口气,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晃晃悠悠地离开了:“死人有个轮回,我们能有几个轮回哟。”他的身影渐行渐远,窗外的乌鸦扑棱着翅膀停在树上,黝黑的眼睛等待着世上的腐肉。
天快要黑了下来,方琳还没有回家,杜晖从农田里牵回怀孕的母牛,小心翼翼地避开路上偶尔经过的车辆。前面的酒馆里发出一阵放荡的笑声,远远地望过去,一身淡蓝色衣服的红兰坐在酒馆的中央,她盘着黑亮的发髻,黝黑的脸庞上是一双上扬的丹凤眼。几个忙完农活的单身汉似真似假地和红兰讲些黄段子,而红兰毫不在意地喝下几盅酒,接着用清亮的声音唱起了歌。树上的鸟儿被惊了起来。据说红兰年轻的时候在农田的角落里方便时,兴致来了就吼了一嗓子,当时正是秋收的季节,麦穗都被她唱得低下了头。这个时候一个男人被歌声吸引了过来,红兰匆忙地穿上了裤子,两个年轻人都羞红了脸。那个男人叫强子,后来成了红兰的丈夫。多年前他进城务工,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有人说他在城里发达了,包养了很多女人;也有人说他成了乞丐,沿街乞讨。
而那个狭小的家里就只剩下红兰和她的婆婆,这个纤细的女人和男人一样每天到农田干活儿,收麦子,晚上到酒馆里喝下几盅酒,和男人们说几句粗话,全没有了以前娇羞的模样。而她也渐渐成为了各家妇女口中有些放荡的女人,她们望向红兰的眼神里是警惕和不屑,似乎担心自己的男人真被她的小曲儿给勾了魂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