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先被惊起的鸟儿又飞回了树上,酒馆里的红兰开始唱起了黄段子,杜晖继续牵着牛慢悠悠地走。
天黑了,似乎还能听到杜晖说的那一句“可怜的女人”。
方琳回来了,是被红兰的婆婆送回来的。这个老人一直心善,村子里的人都叫她清婆。清婆的牙齿很早就全部掉光了,说话有些含糊不清,总是不时地咂巴嘴。她每天在村头的那片野草地晃悠,有人唤她一句,她就会露出粉红色的牙肉,笑得慈祥。杜晖也在那块地上看见过她许多次,每一次都跟多年前的那次一样,佝偻着瘦小的身子,慢悠悠地踱步,再慢悠悠地回望。
清婆咂巴了下嘴,把方琳推到杜晖的身边,然后什么话也没有说就离开了。杜晖看看门外阴沉沉的天空,厚重的乌云正在逼近,压弯了老人的腰。
第二天,红兰家的鸡打鸣了,可是屋子里面的女人却再也没有出来。
后来杜晖听别人说,红兰是喝农药自杀的。她自杀前的一个晚上又到酒馆去喝酒,正巧碰上了李耳,而接下来的状况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
李耳早年和强子一起外出打工,两人碰巧在一个工地上班。强子每个晚上都乐呵呵地给李耳讲自己的媳妇,说她唱的曲儿,说她做的饭。这个挂念着家里的男人却在开始工作的第一个月就出了意外,承包商为了节省成本,使用了过期器械,结果残旧的起重机在使用的时候出了故障,将强子的脑袋砸开了花,脑浆一下子就迸了出来,血染红了工地。后来承包商为了降低罪责,决定和死者的家属私了。最后,一大笔赔偿金发到了清婆的手里,这个老人咂巴咂巴嘴,流不出泪来。那是杜晖经历过的最隐秘的一场丧事,村里面知道的人只有他和清婆。那天晚上,他将一件棉衣盖在了一罐骨灰上,轻轻地放入掘好的坑中。
清婆就站在旁边安静地看着,末了,才说了唯一的一句话:“那些人连全尸都不给他留。”接下来的日子,杜晖将这个秘密埋藏在心里。当周围的人背地里骂强子是负心汉,骂红兰发骚的时候,杜晖看着老人默默地承受着这一切,她能做的似乎就是让活着的人继续生活下去。
而因为父亲的丧事回家的李耳却打碎了老人辛苦维持的生活,李耳已经多年没有回过家,自然也不知道隐瞒强子的死讯。于是红兰从李耳的口中知道了事情的全部,她安静地坐着,没有说话,末了提着包走了。那天晚上有很多人听见了若有若无的哭声,还有直至凌晨才停止的歌谣。
杜晖看见红兰的尸体是在第二天的下午,清婆来到了他的家,带着红兰的尸体。杜晖想象不出这个瘦弱的老人怎么能扛着尸体走了这么长的一段路,当清婆艰难地弯下腰抚摸着红兰冰冷的脸时,用沙哑的声音说:“多苦命的孩子啊。”那天的丧事进行得特别缓慢,清婆坚持为红兰化妆。她用枯瘦的手颤抖地画眉,抹上胭脂,末了,轻轻地说:“你就放心地跟强子去吧,你还是那么俏,他会认出你的。”
红兰的死没过几天,方琳的病又开始发作了,这一次来得比以往都要猛烈。她在杜晖睡着的时候站在他的身上,用脚不停地踹他的胸口。两个儿子被剧烈的摇晃吵醒了,接着便是号啕大哭,杜晖拉下发作的妻子,撑着隐隐作痛的身体,按住发抖的方琳。
在治疗所走廊坐着的时候,杜晖想了很多,再猛然一想,却又不知道自己想过些什么,只有一个字眼在不停地出现—“钱”。
最后的结果在杜晖的意料之中,医生勒令方琳立刻住院治疗,而仅仅一个疗程的费用就要一万元。回到家,杜晖打开自己的存折,里面仅有可怜的七千元。他从未萌生过如此大的怨气,怨命运的不公,怨方琳不负责任的娘家,甚至怨那些明明条件比自己好却因为和村领导关系好,而领着比自己高的低保金的人。
最后,所有的怨气都得作罢,杜晖颓然地瘫坐在地上,呆呆地望着村头的野草地……
回来奔丧的李耳并没有立刻离去,而是留下来给村子里修补那条破旧的老路。因为工程质量不佳,那条路已经变得坑坑洼洼,最重要的是拐弯处出现了缺口,汽车和摩托很容易失控而滑出去。一连几天,杜晖都能听见动静很大的叮叮当当的声音,李耳和几个伙伴在路上凿凿补补。在一个傍晚,杜晖照例牵着牛往家的方向走去,他看见一个畏畏缩缩的身影往清婆的家里望去,然后低声地问身边玩耍的孩子:“你看见她把钱放进床底下了?”孩子懵懂地了点头,那个身影满意地给了孩子一把糖,然后准备离开。
李耳显然没有想到会被杜晖撞见,他涨红了脸,不停地用手摩擦自己的衣服。僵持了许久,他点了根烟递给杜晖。杜晖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
在烟雾中,杜晖看见李耳的脸上带着些无奈。“我就算不说也瞒不住你,知道清婆有赔偿金的也就我们两人,今晚,我要去拿这笔钱。”李耳顿了一顿,然后略带激动地说,“我爹临死都想看我娶媳妇,有了这笔钱我就能让我爹安息了。至于清婆,我以后会照看着她的。”
杜晖还是没有说话,李耳顿了顿,说:“钱,我会给你一部分。”
那天晚上,天下起了大雨,那么多的水毫不留情地倒了下来。方琳和两个儿子都早早入睡,只有杜晖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在昏黄的灯光下,杜晖猛然站起身来,最后定定地望向方琳的方向,还是坐了下来。他的手紧紧地抓住桌子的边缘,仔细一看,上面是用力过度而凸显出来的青筋。
生活就是这个样子,你永远想不到的样子。
唢呐吹奏的哀乐回荡在整个村子里,杜晖为这两个冰冷的尸体穿好衣服,这一次没有悲伤的亲人,只有议论纷纷的村民。清婆和李耳的尸体是被附近玩耍的孩子发现的,据抬尸体的人说,清婆是从床上摔下去的,死的时候身体往前倾,手里像是要紧紧抓住一大包东西。而李耳则是被桌角磕到了太阳穴,面容惊慌地死去。
天刚刚放晴,完全看不出昨晚倾盆大雨的痕迹,杜晖想象着这样一个画面,闯入屋内的李耳被清婆发现,清婆抓住那包鼓囊囊的钱,李耳因为用力过度将清婆扯下了床,而自己在惊慌的逃跑过程中也遭受了意外。
一个人拼命护住的是儿子的血肉,另一个人想要抓住的是父亲的希望。
又是一个不眠的夜晚,杜晖从未觉得如此疲惫。他告别了同行的几个人,自己走在路上。正巧路经李耳修补的公路,这条路差不多完工,只剩拐角处的缺口还未修补,若无意外,李耳本该在今天完成工程,然后平安地返回城市。
这一次,杜晖没办法做到冷静看待。一幕幕影像不断在他的脑中回放,那个总爱咂嘴的老人,和那个红着眼睛的青年。
突然,杜晖被一阵刺眼的光亮惊醒,有一辆车从拐角处冲了出来。在失去意识前的那一刻,杜晖想到的却是多年前那个老人的神情……
每个人的生命都是一部历史,每个人的死亡都是一个故事。
面对死亡的时候,脑中闪过的无论是以往的功勋,或是昨日的愧疚,最后都凝结成了定格的表情,别人无法理解,而死去的人也再无机会解释。所谓平静与波澜,所谓开始和结果。
在南部的小乡镇里,有这样一个村子,在国家禁止土葬后仍然会将逝去的人埋在村口的野草地。他们中有一个人叫杜晖,他继承了父亲和爷爷的衣钵,年复一年,徘徊在野草地上,为死去的人穿上干净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