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煦
温暖不是外在的。
不单是阳光照耀在皮肤上绒暖的温度,还是由内而外,从心中的某一点辐射出来,从里侧温暖。这样,就像发着光的灯火,只是看着,就会觉得明亮灼热。
比起现在更加年轻的时候,收集了各种信笺和明信片,从远方友人处收到的,或是在邮政局橱窗里展列的,印着某处的建筑或是山色湖光,金发碧眼的俄罗斯姑娘,还有连串看不懂的拉丁文。故意做旧的颜色,像存放时间过长薄脆的羊皮纸,并且带着印刷油墨的味道。
闲暇时会在珍藏的纸上写下那么几段话,往往是以一句莫名其妙但别具文采的话开头抒情,后面接着零零散散的闲话打破了这一意境,写给近在咫尺的邻桌,或是远在他乡的朋友。好像凭此能够拉近看不见的距离,带来多一点的温暖,像冬日里依偎在一起会获取更多的热度,就是那样亲密的距离。
深夜偶尔失眠醒来,裹在被子里发短信,好像只有圈禁在狭窄的空间里,才能获得一丝安全感。在白亮的背光下打出一行诸如询问是否睡着了及其他明知故问的话题,还没发送出去的时候就删掉,考虑半晌,还是先顾及到不要扰人清梦。没说出口的感谢和赞许,随着光标的移动埋进心脏,连同默认赞誉的多年陪伴,在最静默也是最柔软的地方,缓缓发光。
或许轻佻的嬉闹更能彰显出亲切来,迈过了礼仪矜持的沟壑,卸下了防伪伪装的假面。坦诚素白,肆无忌惮。即使在一起通宵唱歌喝得烂醉如泥也不会彼此诟病耻笑的闺中密友,就像热闹地聚集在一起的萤火,堪比炫目的烟花,再微弱的光热都能彼此呼应成耀眼的太阳。
无论是从遥远的彼方走过路途千迢,还是空中来去迅速,最后接受在手机中的电波,以及靠近后攥紧的双手。它们汇聚的温度,从心脏溢出,皮肤接受照耀,从独自一人的寂静挣脱,融化成温煦的光芒。
溺爱
黑暗里的视线,是襁褓的眼睛。
我们总将过分的宠爱比作大量的糖浆,吞噬太多甜腻到麻痹味蕾,然后促生痛苦的蛀牙,直到最后所有的甜味都湮没在苦涩的痛楚里,所有的给予都成了元凶。
在暗处习惯了细暗的光线后,就无意识地躲避了强光,将瞳孔严实地保护了起来。干脆隔绝了光源,做得细致彻底。模糊的轮廓,像是包裹了绸缎的棱角,小心翼翼地避开不适与伤害,成为护盾下的一抹阴影。如此,看不到光,也看不到涂抹着瑰丽的动人景致。
它由好的初衷走向毁灭,如同还没有伸出触角的蛾子,扑到火光之前就被抽丝剥茧。
活在亮处的生物,都需要坚硬的外壳。不论是表体的鳞甲还是内心的坚韧,要能足以抵御侵害,在挡住探索过程中被伤害的同时,能够真实地触摸这个世界的质感。用自己的眼睛、自己的双手,亲自抚摸苦难磨砺雕绘的纹路,去比对曾经漠视的顺畅与福祉。
不是要撇弃庇护,因为最珍惜的便最容易毁坏,最后眼中只剩那点唯一,容不得丝毫的瑕疵,当完美变得理所当然的时候,它的本身就成了最大的缺憾。惧怕损毁而兢兢业业,就更容易失手打碎,那样反而不如那些弃置不顾的、落了风尘浸了流光坚固完整地被保留了下来的东西。
黏稠的糖浆,只会让昆虫们溺死在窒息中,像猪笼草设下的捕食陷阱。
不管是欲予欲求,要懂得节制。在漫长的路途中踩到的荆棘或折断花茎,能够在时光里懂得弥足珍贵,然后将伤口在并不平坦的前进中被滋润愈合,这样它才能被赠予久远的力量将需要它们的人生支撑下去。
疾病
埋在身体里,通向死亡的线。
疾病会加速人的衰败,却能增殖人的慈悲。病入膏肓的时候得到素来渴求却捉摸不透的启示。大病初愈后幡然醒悟不曾瞩目却如影随形的珍惜。
潜伏在身体中的病灶,游离在血液中的病毒,附着在思想上的病态,无以回避。
细小的病菌无处不在,呼吸着的空气、宠物的皮毛、沾着果酱的手指,都是培育微生物的温床。稍有不慎,它就会以千分之一甚至更小的概率从无害变成人人畏惧的病源。
人们因正常的生命活动受到限制和破坏而畏惧疾病,它比任何忠诚的伴侣都更加密切地注视着人们,时刻都窥探着可乘之机。
然而有些人将疾病当成是福音,拨乱了体内原本有条不紊甚至有些懒散的时钟,加快了生命的进程,使得承受它的人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所经历的每分每秒,枝端末节都视若珍宝。原本走马观花模糊带过的世界与自身生命的流逝速度相反,在眼里被拆成一帧一帧连贯的静画,才能发现它藏在每一角落的细致与美好。
通过大剂量的药物来抑制的痛苦,是源于身体的警示,就像流血代表着受到了创伤需要治愈。疾病也会埋下某一征兆,即使是在痊愈后也无法消除的痕迹,如同某些固执病态的思想和留恋,狠心拔除后在短时间内都会形成疼痛的创面。
在击溃疾病的同时也要感谢治愈。获得救助和亲近的人的关心,不凭此无法体现和体会的情感,即使是昙花一现也能证明它的存在。
虽然人类自认为是最顽强的物种,用智慧和科技与自然的严酷抗衡得到最优越的生存条件,但也脆弱得不堪一击,疏忽中就败给了连思维也不存在的疾病。生老病死是完整轮回,疾病也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充当着别具意味的角色。
植物
自然界里的植物大多会构成庞大的群落,共享光合土壤,繁殖衍生。人是以喜爱的态度看待这一存在的。被葱葱郁郁的树木覆盖了的绿化指标的土地,遮掩了贫瘠的羞耻。
达尔文的物种进化论适用于各种生物,植物也不例外。群生的后果除了繁衍出庞大的体系外,还有彼此之间残酷的竞争和本能带来的疏远。
随着年轮扩大枝干粗壮,树冠投下的阴影就会掠夺其他灌木的光,最终它脚边只剩厌光的腐生生物、朝生夕灭、顶着灰白色伞盖的蘑菇,身体寄生着青苔虫蚁,被岁月强行刻下孤高和沧桑,获得人们荒谬理解的赞美。
为了省事养过袖珍的仙人掌,放在茶杯改造的花盆里,不能长大。顶端伸出新的植体就剥下来放在一边,渐渐地生根成长,彼此在狭小的空间里拥挤,刺密密麻麻地交错着,每一棵都是在体无完肤的状况下萎蔫着死去。被亲近的伤害刺穿,流干了所有的汁液。
都是不能够群聚,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植物,不像藤萝和芦苇,看着都有绵密的感触,葱茏地连成一大片,根系相交。
只是植物没有感情,更确切地说没有能够表现情绪的器官。疼痛和悲伤,欢快和享受,都不能通过行为或是语言来宣泄。在常人的眼里,它是没有思想的生命体,只能通过颜色和气味来体现应激性。至于离群索居的孤单感,它也许不会知道。
但不需要同情和我们有类似处境的生物,需要留出多一点儿丰沛的感情来同情自己。
人是相互独立的,用匣子一样的房屋把自己维护起来,即使是亲近的人也要有所保留,不依靠、不凭附,如同被移植入花盆的盆栽,被限制了生长,成为命运的玩物。
隐私、性格、排斥、拒绝、不适、排挤、尊严、各式各样的,成为独立的借口。从生命落地开始就不是原有者的附属品,和孢子、花粉、落叶一样,只不过人在其后漂泊的历程更加长,更加艰辛。学会独处、自立,经受各种考验和挫折,比腐烂成为养料的植物要痛苦得多,在迎接死亡之前。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为了独立而孤独的人是应该羡慕那些没有移动的脚而必须生长在一起的植物的。
熬夜
某段被闲散支配的时间里,擅自拨乱了生物钟,颠倒了黑白昼夜。
起床的时间往往是在薄暮时分,夕照渐渐远去的时候,一回神窗外就已经从暗淡的橘红变为浓重的夜色。但并不是完全地坠入黑暗,楼宇间的灯火,把晚归的车辆,连路面上的沙砾都照得一清二楚。
它还陷在热闹的时段里,大部分人没有入睡。和白日的沸反盈天相比,只是少了户外强烈的天然光照,人声被午夜档电视剧的对白盖过。在各自房间中争执或是密语的年轻夫妇还有啼哭不止的新生儿,这些声音通过单薄的墙壁或是曲折的管道被听得一清二楚。
真正的熬夜是从凌晨的困倦开始的,周围归于寂静,收不到信号的电视机屏幕上铺满杂乱的雪花斑点,睡姿不正确的中年妇女发出沉重喘息,全部拉下来帷幕变得漆黑的窗户只在主人起夜时闪烁一下短暂刺目的光。这样的夜才真正开始。
如果是在雷雨过后,不惧怕蚊虫的话可以打开窗户,微凉的混有泥土和草木气息的空气,降下在白天被高温蒸腾出的倦燥。没有高层遮挡的视野可以看到大片的星河,在被高架的电线分割的狭窄天空中,密密匝匝地映亮瞳孔。
那些失去了日光包围的云层,在星河里浓重如泼墨,大朵地随风游离着变幻莫测。是没有人工光源和霓虹的真正的夜色。
在寂静的晚上容易受到视觉的影响而疲惫,但仅仅是身体上的。思维却精神百倍地在脑海里喋喋不休。明明眼睛已经觉得干燥困、乏太阳穴紧绷,还是要保持着清醒的神态来享受无与伦比的夜晚。让人心神宁静。
任由眼睛下面生出谐星般可笑的青色,这是熬夜人的通病。直至天色又朦胧地亮起、灯熄灭万籁俱寂、鸟还没来得及早啼。这时的夜色还没被晨光吞没掉,仍属于夜行的人们。
旅行
像无脚鸟般一旦停下就会坠落。
乘坐各式交通工具去过许多地方,印象深刻的不是留在相机储存卡中大同小异模式化的风景,而是在由一处去往另一处的路程。在充满汗液味道的车厢和排队换登机牌的候机大厅,这些地方才被称为旅途。
还没有到达明确目的中转的地方,不晓得下一秒会突生什么变故,总有种通向未知的奇妙感。
通过行走丈量地图中等比例缩小的土地和颜色渐变的海拔。用红笔沿着铁路公路的线一一描画出自己亲历的足迹,这是一件富有成就感的事情。
相片记录着在路途中认识的结伴旅人,人潮拥挤的当地风景建筑,抑或是街边被绳子拴着正在午睡的宠物,午夜清寥的街道,以及某个时间面带倦容但是笑得比新绽放的花还要灿烂的自己。
那些行走在异国他乡的旅人,背着沉重的登山包和单反相机的行者,是让人羡慕的人。他们的眼角和掌纹里留有跋涉过的气息,亲眼见证和亲手确认的景致,即使以后丢掉了相册,它们也会镌刻在记忆里成为无法被夺走的财宝。
倘若有一天觉得疲倦不得不停下的时候,或是被某个人和某处风景吸引得再也挪不动一步,在遇见可以托起自己无力的翅羽的季风之前,找到了侥幸可以栖息的枝头。但真正的旅者从来不会满足于安定,漂泊是他们骨血中与生俱来的直觉,旅行是和生命一样不能间断的事情。
一旦停下,就会有更多无法割舍的事物和人接踵而至,所以要做好降落之后可能永远都无法再起飞的准备。
流光
信仰恢宏巨大、深不可测。
贯穿在完整的一生中,不可用单薄的语言就去涵盖它的全部,即使笔下生花也描绘不出它震撼人心的瑰丽与气魄。
因为它的巨大,所以世间没有可以承载它的容器,森罗万象,不过也是千万分之一的象征。
信仰太深奥,化身繁多,分门别类,难以记住。它在冗长的历史中拓展枝节,繁衍血脉,在不同的语言和文化浸染中千变万化。但它始终是无法全部据为己有的东西,有机生命的长度,远远不够见证它所有的历程,无法详尽追溯。
但唯一得到我们肯定的是,它均衡微妙地被分配给了每一个人。
从细微到宏观,被诠释成了不同的含义。贯穿在完整或是半途夭折的生命中,通过所追逐的来体现出不同的价值。
不论是细微的渴望还是磅礴的梦想,不论是对神明的敬仰还是对具象的尊崇,都有着它成为寄托的理由,足够被称为信仰而依附。
不只是简单的呼吸维持活着的状态,而且是在寻找信仰的过程中经历着难以预料的事情,发现着将会被我们珍惜珍爱以及珍视的人和事,从而构成完整的一生。
也许你走过所有的路的时候,在尽头的不仅仅是你追逐的信仰。你创造的,你得到的,你全部拥有的,何其富足。
而这些,是漫长的岁月赠予和教会我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