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空穴来风
《晋书》:“昔武落钟离山崩,有石穴一所,其一赤如丹,一黑如漆。”
赤穴,就是廪君所在巴氏的洞穴。黑穴,则是樊、瞫、相、郑四姓巴人的出处。赤与黑,既相辅相成,又相生相克。赤与黑,既是早期巴人心目中的吉祥色,又是区分不同人群的代表色。
两个洞穴,当然容不下五姓巴人这么大一个族群的居住。但是,这样的洞穴的确被考古工作者“发现”了。在香炉石遗址发掘后的第6年,考古队再次回到香炉石。这一次,他们在遗址附近一处不引人注意的地段中,惊喜地发现了两个相距不远的岩穴。
一处岩穴位于遗址东北面,距离遗址中心区约100米。另一处位于遗址东面,距离遗址中心区约50米。后者在民间有一个诙谐的名字“二龙戏猪”,它处于山顶部。两处岩穴都非常狭小,能容纳几人而已。
这两处岩穴,傍临香炉石遗址,让人很容易联想到赤、黑二穴。考古队在发掘两处洞穴的过程中,发现这正是他们寻觅已久的巴人墓葬。在此之前的清江流域,经过几年的工作,已经发现了五六处巴文化遗址,巴人的篝火炊烟已燃遍了清江两岸。人死后是要埋葬的,但是巴人墓地却一直没有发现。崖墓的发现真是一大喜讯。
东北面崖墓内的墓葬分为上、中、下3层。上层的发现有1座,时代很晚,为明代墓葬。从中层开始出现商时期墓葬,这批墓葬数量不多,共有4座。而下层最早只发现了1座,富有戏剧性的是,发掘停工后,因农民在此挖苕窖,又发现了2座墓葬。
“二龙戏猪”崖墓的发掘更是令人心跳不已,其中的人骨层层叠压,接连不断,蔚为壮观。人骨有的已散架,有的被移动,有的互深潭湾1号洞近景深潭湾崖葬墓箭头所指为1号洞相混杂,显得杂乱无章。共出土了10多具人骨个体残件。这两处洞穴向我们提出了一个问题:谁是这些墓葬的主人?从出土的圜底釜、圜底罐等陶器看,无疑属于商代的巴人。问题是,清江流域大量的巴文化遗址,延续达几百年,其间在此生活的人成千上万,即使以香炉石遗址一处算,也不少于成百上千。他们死后都要埋葬,显然两个洞穴内的人并不是死者的全部,仅为其中很少的一部分。那么,埋葬在这里的又是巴人中的什么人呢?
种种迹象表明,能够葬入洞穴的人必是巴人中地位特殊者。这种特殊之人要么是巴人的首领,要么是巴人的巫师。事实上,古代的部族首领通常也是部族的大巫师,是精神和政治的双重统治者。
东北面崖墓中的6号人骨成为考古人员的焦点,在众多的墓葬人骨中,这一具非常特别,保存完好,仅骨架就有176厘米,说明死者生前身材高大。更多的信息来自于随葬品,与它的主人不同,这些物品几千年来一直未曾死去,带给我们时间彼岸的声音和图画。随葬品中有两件特别重要:1件早商时期的大型卜骨和1件精致的大型骨匕。与在香炉石出土的用大鱼的鳃盖骨和龟甲制作的卜具不同,这枚出自死者头部左侧的卜骨,系用牛的左肩胛骨制作而成,它虽略有残缺,但全貌基本清楚,全长有42厘米,是我国目前发现最大的卜骨。卜骨两面及周边均经打磨和修整,背面中脊已基本削平,上面凿有100多个大小不等的圆孔。较厚的部位钻孔较大,较薄的部位钻孔较小,整个钻孔呈横向与斜向排列,部分钻孔有灼痕。另一件随葬品是骨匕,制作精美,薄薄的叶壁显示出工艺上的高超,堪称少有的珍品。6号墓随葬的器物数量虽少,但它带出了十分难得的线索。
王善才认为,6号墓的墓主就是一位巴人首领,否则不会有如此重要的遗物。这件卜骨已经预示了死者的身份巫师(或祭司),它的发现对研究者理解《世本》中记载的“廪君之先,故出巫蜒”和“俱事鬼神”的含义有了新的依据。
那么,为什么要将巴人首领单独埋在崖墓中呢?这是因为按照当时巴人的社会、宗教习俗,盛行祖先崇拜。在中国古代社会中,祖先崇拜非常流行,也是中国古代社会的重要特征。祖先崇拜就是把死去的祖先当做神灵崇拜,认为祖先死后还可以福佑后人。后人对人骨复原专家正在复原头骨
人骨复原专家正在测量头骨
深潭湾出土的巴人头骨
深潭湾。
于死去的祖先,则要经常祭祀。在早期巴人社会里,每一部族(每一姓)的首领和巫师(或祭司)就代表全部族的祖先,其死后专门葬在高处的岩穴内,岩穴就成了该部族的圣地,同时也就成了该部族区别于其他部族的标志。所以文献说“巴氏之子生于赤穴,四姓之子生于黑穴”。另外,我们也必须明白,巴氏这一部族不同于其他四姓,廪君死后,只有巴氏可以独祭。这样一来,巴氏与其他四姓的关系就演化成了统治者和被统治者的关系了,就演化成了二元对立的关系。
两两相对的崖墓不只出现在香炉石附近。考古工作者再接再厉,又在长阳县浸洋口镇西南约2公里处的清江北岸,发现了两处崖墓。两座岩穴坐落在一个小山丘的山腰上,其形状像岩屋。考古队将这两座洞穴分别编为1号和2号洞。
1号洞的洞口并不大,只有4米深。洞内平面略呈不规则的长方形,洞外为陡坡,是一处比较隐蔽的崖葬墓地。洞底距清江河面的垂直高度约14米。洞内堆积物厚3.5米。靠崖葬墓地附近的江边,有一回水湾,这便是当地有名的在紧靠1号洞的右下方,还有一处较小的洞穴,这就是“2号洞”。2号洞高1.6米、深2.05米、宽0.95米,面积约2平方米。洞内堆积物厚约1.1米。
深潭湾1号洞和2号洞,均埋葬有人骨。1号洞埋葬层次较多,出土了大量的人骨,计有小孩(包括婴幼儿和未成年的少年儿童)80余具,成年人30余具。该洞以第2层的人骨最多,达84具;其次为第3层,达25具。其他层有1至4具不等。考古工作者邀请了中国社会科学院的体质人类学家来作鉴定,发现多数死者的年龄令人惊讶,不可思议。在这些人骨中,以2岁以下的占大多数,其次为成年人,年龄处于两者之间的有15人。值得关注的是,第2层出土的大量小孩的头骨、牙床、牙齿、肢骨和一部分成年人的骨骼,都没有完整的人骨架。这些人骨密密匝匝,到处都是,大人、小孩的骨骼相互混杂,头向不一致,葬式很没有规律。
大量的人骨,特别是未成年人骨骼埋葬在洞中,让发掘人员感到异常疑惑。其实,这正是巴人祭祀祖先的结果,这不正是文献记载的廪君死后,“魂魄世为白虎,巴氏以虎饮人血,遂以人祀焉”的生动反映吗?对于祖先的祭祀,全世界大多数地方都习惯于以未成年人作为道具,因为人们认为,未成年人是纯洁的象征,祖先、神仙最易享用。
火烧痕迹再次证明了祭祀在崖墓中的存在。1号洞和2号洞的人骨,有的表面呈黑色,可以观察到火烧的痕迹。据统计,火烧过的骨骼大多是小孩,这从一个侧面印证了我们的推测。祭祀痕迹还表现在有的成年骨架底部铺垫有一层灰烬,有的人骨附近还有一圈火灰痕。种种迹象表明,崖墓不仅埋葬部落首领和巫师,而且还在其内施行人祭。
无论是深潭湾,还是香炉石的崖墓洞穴,其地理位置都不在务相出生地武落钟离山,当然它们也就不可能是传说中神秘的赤穴和黑穴。但这并不妨碍我们诠释赤、黑穴的文化内涵,使我们能够窥见巴人祖先崇拜的情景。我们不妨大胆推断,香炉石的崖墓,应当是廪君迁居夷城后的“赤穴”、“黑穴”,而深潭湾的崖墓,或许是该地一个较大聚落的人们进行祖先祭拜的洞穴吧。
考古工作者从崖墓中采集了人骨标本,送交中国社会科学院进行测年研究。测得的结果是深潭湾1号洞第5层人骨距今2955±130年,应属
于西周早期。第8层人骨为3125±
130年,为商代晚期。这一结果不仅确
定了该崖墓的延续时间,而且使我们
对廪君巴人的活动建立了时间概念。
复原后的深潭湾19号头骨正视、斜视、斜侧视香炉石巴人首领头骨复原雕塑
让我们再到上演过凄美爱情故事的盐阳去看看吧。那是一处位于长阳与恩施两县交界的地方,现在还能见到保留至今的盐池温泉,流淌着清澈的卤水,冒着汩汩的热气,显出盐水神女的神秘。在与盐阳隔江相对的桅杆坪,考古学家发现了大量新石器晚期的各式器物,在新石器地层之上,叠压着早期巴人的墓葬。有的研究者猜想,这些遗存或许与传说中的“盐水神女”有关。美丽的盐水神女领导着她那个部族,她们还处在母系社会,她们不懂得掩饰情感,大胆地追逐着爱情。而这时的廪君正在开疆拓土,他毫不迟疑地扼杀了这段爱情。难道桅杆坪的商代墓葬就是那爱情的坟墓吗?
面对3000多年前的累累白骨,每一个人都在心目中无数次地勾画着巴人的神秘形象。那些行走在清江岸边的远古巴人,其倒影投射在清澈的江水中,也在我们现代人心中激起了好奇的涟漪。考古者们将其中的一具完整头骨送到重庆市的一名头骨复原专家那里,经过将近一个月的工作,这具头骨在法医学家的手里复活了。这是一名男性的头颅,他的面部轮廓方正而刚毅,其栩栩如生的形象令许多现代重庆人似曾相识。法医学家指清江向王庙
出,这个形象和现在的土家男子面部特征非常相近!而土家人的主体正是消逝的巴人后代。
香炉石、崖墓和桅杆坪等地的考古收获,有力地支撑了廪君是巴人的源而不是流的认识。我们可以设想,廪君如果是巴人的流,那么在清江流域的东周至汉代早期,一定活跃着这么一支人群:他们在日常生活中用着花边陶罐、大口的陶釜、带双耳或单耳的铜鍪,身边佩带着柳叶剑,举着双耳铜矛等兵器,那上面刻满了巴蜀符号。这样的场景事实上没有出现在清江两岸,代替它的是大量用着楚文化遗物的人行走在江边。考古发现表明,东周时期,清江流域到处充斥着楚人的器具,楚文化完全占据了清江大地!
地下的文物告诉我们,廪君是商周时期的巴人,清江流域是巴人的故乡。这就是清江给我们的答案,关于早期巴人起源的答案。清江,是一条盛载着悠久历史和文化的江。这里是巴人先祖生活过的地方,巴人从这里走出来,走向长江三峡,走向重庆,也走进了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