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子在黄花的店里待久了,就闻出些味道来。供销社的罗主任经常有事没事的到黄花店里转悠。黄花的店里常收些乡里人编织的柳条筐,得送到供销社。
罗主任相中了黄花,黄花送货时,罗主任就趁没人时动手动脚。黄花碍着面子,也为了生意,忍气没张扬,只是尽量少去供销社。可那罗主任苍蝇似的盯着黄花,还四处嚷嚷黄花是他的人了。
闷子气不过,找黄花理辩,那姓罗的有家室,黄脸老婆在乡下,对你没安好心,他不就是有点权势麽,你不会连好赖人都分不清吧?
黄花低头不语,半晌才说,闷子,你不懂。
闷子还是犟:我不懂,你懂还在他面前卖弄?
黄花火了:我就是卖弄了,就是看中他的权势了。怎么了?我愿意,管你屁事?没事别在这里碍眼,你走,走!黄花泪水涟涟。
闷子慌忙溜了。想想,黄花寡妇家一个,做个营生不易哩。
农忙时,供销社还欠着黄花的货款迟迟不能兑付,常有人从乡下来找黄花催款。黄花急得嘴上都起了泡。
闷子心疼黄花,自告奋勇,陪黄花去供销社找罗主任要账。
罗主任也没急,说资金周转困难。你看店里有这么多的瓦罐,要不给你些瓦罐抵账?
黄花猜到罗主任是故意刁难。说,你公家的店都卖不出去,我那小店有啥法子啊?
罗主任涎笑着说,嘿嘿,你黄花有法,有法子啊。路都是现成的,看你想走不想走哇。
闷子看了看那一堆瓦罐,说,行,咱都给拉走。可这些瓦罐也抵不住柳筐钱啊。
罗主任说,你有本事把这些瓦罐卖掉,其余的我给现钱。
闷子也不再多说,找来架子车把瓦罐拉回黄花的杂货店,把后院的仓库都给堆满了。
黄花愁容满面,闷子,就是开个酱菜铺子也用不了这么多的瓦罐啊。
闷子却显得很兴奋,他拍着胸脯说,不出十天,我就给你换成现钱回来。
第二天,闷子就装满一架子车的瓦罐去了乡下。傍晚黄花打烊时,闷子也回到了老街。架子车上的瓦罐不见了,车上装着的是一袋一袋的玉米、小麦还有鸡鸭鹅蛋。闷子手舞足蹈,说乡下人喜欢这些罐儿,只是手中没现钱,我就让他们拿粮食拿鸡蛋换,明儿再把粮食鸡蛋拿到集市上卖,不就换成了钱?
黄花愁眉舒展,留闷子吃饭,还打了酒。闷子仗着酒劲,在黄花屋里不走,黄花连哄带拉的把闷子推出了门外。
半拉月的工夫,闷子真把满屋的瓦罐都换成了钱。
镇里来人把闷子带走了,说罗主任告闷子投机倒把搞资本主义。
还有没有理呀,咱卖了瓦罐收回自己的钱,咋还资本主义了?
黄花就去找罗主任求情,罗主任二话不说用了强,硬把黄花关在了屋里。
闷子被放出来后,抱着黄花大哭,发着狠说,黄花,总有一天我会为你出气,我会为你出气啊。
腊月,天寒地冻,潺河表面结了层薄薄的冰。
罗主任来求闷子了。原来,罗主任的老爹患脱肛,俗称“掉鳖豆”。痛的在床上打滚,吃药打针都不管用。有人就开了个土方子,要用潺河里的绿鳖盖骨及鳖头,焙干磨碎洒在患处,即刻就能见效。可这种天气到哪去找绿鳖?罗主任被他爹骂得狗血喷头,只得提着礼品求闷子给踩个鳖。
数九寒天,在屋里捂着还生火呢,怎么能下河?不要命啦?黄花拉着闷子不让去。
闷子咬着牙对罗主任说,我去。只是你得心诚。我下河时,你得跪在黄花面前,直到我踩到鳖上岸。
罗主任禁不住老爹杀猪般的嚎叫,只得答应。
潺河边,黄花站立着,罗主任低头跪在黄花的面前,闷子赤裸着身子跳进了冰河中。
寒风中黄花焦急地看着破冰行走的闷子,身子都打着哆嗦。足足两个时辰,
闷子才举着一只绿鳖到了岸边,罗主任接绿鳖时,绿鳖竟伸出头一口叼住了罗主任的食指,罗主任疼得嗷嗷叫,抓过块儿石头就要砸。
闷子说,这绿鳖一放了血,就失了功效,你还是快回家想门儿吧。
罗主任叫着喊着,赶着投胎似地窜了……闷子周身早也没了知觉。
黄花把闷子拉回了家,忙着喂姜汤,那泪水就没干过。
闷子哆哆嗦嗦地说,黄花,我刚下水就踩到了那只鳖,我不逮它。让那混蛋多跪会儿,给你出气。
傻子呀你!
黄花泪如雨下,忽地解开了自己的衣扣,暖暖的身子紧紧贴在了闷子冰冷冰冷的身子上……
谁做主
大伙吵吵嚷嚷争论声快鼓破屋子的窗户时,柱子说了一句话,别争了,我做主了,去花城。离家近,吃住便宜。眼下正搞开发,活多,好找。
大伙把眼睛都盯在了柱子身上,没了言语。
柱子喝干白瓷碗中的凉水,抹抹嘴说,回去收拾收拾,愿意去的,后半晌村口老榆树下见。散摊儿。
村里还穷,穷村子里的人也不愿出去。闲时,一群一帮地扎堆胡侃,说闲话,甩扑克牌。村子也有人出去,说是打工了,干个一年半载的都回来了,不说做的活比在家种地还累,拖欠的工钱怎么都拿不到手,混得连肚子都填不饱。回到村里,灰着脸,抬不起头,丢了大人似的。
柱子带着一群人出去时是雄赳赳气昂昂的,不像村里其他人出去都是天黑了再走,怕村里人笑话。柱子带人在村里最热闹的老榆树下集合出发,要让村人看看,这帮人是出去干大事,挣大钱的。
村口有人说,柱子,弄得动静怪势张,真能赚住大钱啊?
柱子的嗓门呼啦的震耳:靠,不赚钱出去弄球?
哈,口气怪大,有本事弄个城里媳妇回来。看你们出去的人,一帮光棍。
弄个媳妇有啥了不起。我做主了,每人带个媳妇回来,眼气死你们。
一帮人走出村口,村里沉静了许多。
去新区到底该坐哪趟车,大伙又有了分歧,怎么走一趟车都到不了花城新区。柱子不耐烦地摆摆手,中了,中了,听我的好不好。见车就上,上了再说,
反正是往城里走,还能丢了不成。车来了,拿好东西,上!
一群人挤上了车,都带着行李,在车里的移动就难些,占用的空间也大,车厢里就有了不少不友好的目光,柱子可顾不了这些,不停的交代同伴,都睁大了眼看着些,别坐过站啊。
一伙人不知所措,谁也不知道该到哪下车。小个子苇子嘟囔了一句,谁也不着从哪下。柱子大嗓门说:我做主了。到头,坐到头再说。
城里的建筑哪都一样,路边都是高楼大厦,路口总是等待的车辆和人群。
车厢里的人越来越少,座位闲置的多了,一伙人都坐下了,看着窗外的繁华。
咋还不到,车坐的对不对啊?苇子小声嘀咕。
一位老人问苇子,你们是要去哪?
苇子说,去新区,打工。
老人说:去新区啊,那你们坐倒车了,这是朝相反的方向走哪。
一伙人呼呼啦啦下了车,互相埋怨着,多花了几块冤枉钱。
柱子说,咋呼啥,错了咋,不还旅游参观了街景了吗?下次坐车不是就知道咋走了吗?
柱子,找个地方吃饭吧,前胸贴后背了。
吃饭贵着哪,咱别让人给坑了。
就是,听说喝一杯啥鸡酒就要你好几百。
说来争去,谁也不知道该吃点啥好。
柱子说,别嚷嚷了,我做主,找家烩面馆,吃烩面。
苇子小声说,我,我不吃羊肉。
柱子训斥道,你想吃天鹅肉得能吃到呢。你不吃羊肉,把肉挑我碗里。
找到一家烩面馆,一人一碗烩面,吃了店家好几头大蒜,个个出了一头汗。
填饱肚子,人也精神了。柱子说,还是烩面得劲。
苇子和几个没有吃得劲的也不敢多说。
柱子,我做主了,咱就不坐车了,走着去开发区,省了车钱,还能看风景。
有人说,还是先找个地住下吧。都说城里落脚的地方不好找。
柱子说,找到工地就有落脚的地方。还没有找到活就贴店钱,有钱烧的?
可天都黑了啊。
天黑怕啥,在街头也可以凑合一宿。要住你住,我们走。
大伙人便说着,笑着,闹着,走着。
忽然,从暗影中蹿出三个小青年,手里攥着明晃晃的短刀。
大伙人楞了,遇到坏人了。
俺们是来打工的,还没找到活呢,没钱。柱子刚说了一句,屁股上就挨了一脚。费你妈的废啥话,拿钱出来,不然老子捅了你。柱子不吱声,开始解包袱。
苇子小声嘀咕说,他们才三个人,咱六个人呢。
一个胳膊上刺着青龙的青年把刀在苇子的脸前摆摆,你小子活不耐烦了。
苇子突然扑上去,紧紧抱住那青年,大声说,两个揍他们一个。
大伙人忽地抡起身上的背包朝持刀的人就扑过去了,三个持刀人,一个撒腿就逃,两个被押在了他们的腿下。
从派出所出来,柱子兴奋不已,说,真他娘的痛快,咱们也是见义勇为了啊。
还见义勇为哪,差点把命搭上。真出了事,回去怎么和家里交代。
柱子说,这不是没有出事嘛。我做主了,咱找个地方痛痛快快地喝一顿,走啊?
大伙人不搭理他,大伙的眼睛都看着小个子苇子。
神话
——那绝对是一场空前绝后的激战。明德哥说起那场赛事,总是要先抚摩一下那条残腿。
明德哥在老街开了一家牙科门诊。没有病人来时,明德哥就会坐在诊所的门口,阳光暖暖地抚摸着街道,抚摸着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流。只要街道上有孩子坐在他的身边,他就会端出好茶,在石板桌上摆上几杯,放几样小点心,开始讲他的那场赛事。
你们想象不到,那是怎样的一场决赛。快二十年的事了,至今我还记忆犹新,历历在目啊。明德哥说到此时,就会眯起双眼,仿佛在追回那场渐渐遥远的记忆。有等不及的孩子就会问,明德哥,是省运会的足球决赛,对吧?明德像是被激醒了,端起茶杯,慢慢地抿上一口,接着说。
是省运会足球决赛。当时的情况非常严峻。咱们市队和省直代表队的金牌数量持平,都在等着最后一块足球决赛的金牌了。市里带队的副市长出征前就立下军令状,要夺得金牌数和总分的第一名,可人家省直代表队是连续三届的金牌老一,也是信誓旦旦要扞卫人家的霸主地位。足球,咱可是没有把握,省直队员中有好几个都是省队的球员,有一个还是入选过国家队的国脚。咱们是啥,清一色的业余干家。集训了不到3个月。可就咱这些业余干家成了运动会上的一匹黑马,一路过关斩将,干倒了上届的亚军、季军,硬生生和上届的冠军碰上了。
明德哥,你是踢什么位置的?
什么位置?前锋。知道吗,我那时的速度,那叫一个快。百米在11秒,我要是抢断突破对方的后卫防线,那就没有人能够追上我,除非他犯规。
明德哥见到有病人来了,就连忙放下手中的杯子,拄起拐杖,把病人往诊所里让,对孩子们摆摆手,你们先坐着喝茶,咱一会接着说。
等明德哥送走了病人,出门时,孩子们已经把点心消灭干净早走人了。明德哥就会慢慢地收拾起杯子,自言自语地说,好汉不提当年勇,当年勇噢。
明德哥关了店门,晚饭总是在赛大姐米线店喝一碗鸡汁米线,吃两个肉加馍。然后回到他那小房间里,打开电视,等着看足球节目。明德哥的屋子里没有啥摆设,一台电视却是老街上最好最高级的,每天的选台几乎都是固定在体育节目。墙上粘贴着大幅的足坛明星的画,半面墙堆积的全是体坛内容的报纸杂志。
我常去明德哥的小屋子里找资料,我喜欢篮球,喜欢NBA,喜欢乔丹麦蒂约翰逊。只要是有他们的画页,明德哥都让我撕下带走,但是有足球的文字是一点也不能动的。明德哥常看着我带走篮球明星的画页,说,足球才是男人的运动啊。篮球都是个人在表演花呼哨的技艺,足球才是完美展现男人勇敢和激情的现代战争啊。
明德哥也是三十几岁的人了,还是单身一个。我问过明德哥,干嘛不给我找个嫂子。明德哥嘿嘿笑着说,我这个样子谁能看上我啊。再说了,娶个媳妇多一口人,还不得跟我抢电视啊。结过婚的人都知道,遥控器啊,永远都在女人手里拿着,不信,回家去看看。我还真的回家看看,家里德遥控器还真的总是在母亲的手里,偶尔在父亲的手里,也是母亲一努嘴,父亲就赶快换频道,直到母亲选中了满意的台。有时,父亲想看的台被母亲占着,自己就出去到街口看别人下棋。我还真的羡慕起明德哥了。
我不知道听过多少次明德哥讲的故事了。那次两军对垒,一方是有着骄人战绩根本不把对手放在眼里的省直队,一方是全凭着一股冲劲闯进决赛的黑马。比赛一开始,省直队就凭借天时地利人和的优势,大兵压境,轮番朝对手的门前轰炸。上半场没有结束,就攻进了2个球。主场球迷的呐喊助威声震耳欲聋,把黑马队的队员都给喊晕了,自己还玩了个乌龙球。上半场结束0比3落后。中场休息,带队的副市长亲临球员休息室,给大家鼓劲,教练啪啪啪地拍着自己的胸脯,激愤得热泪盈眶。队员的火气被点燃了。下半场一开始,个个就跟上足了发条,满场横飞。省直的队员体力明显不支,一个接一个倒地抽筋。黑马队越战越勇,竟然连扳3球,打成平手。加时赛,明德哥快如脱兔,对方后卫跟本就阻拦不住。禁区内,在明德哥准备起脚时,对方后卫狠狠地蹬踹在他的左腿上,可以听到骨头咔嚓的断裂声。
点球。明德哥艰难地站起来,稳稳地站在了罚球线上。明德哥说,当时几万人的球场忽然静得能听得到钢针落地的声音。他已经没法助跑,就在原地起脚,球划出了一道优美的弧线,直挂对方球门的右上角。明德哥没有听到欢呼声,他眼前一片黑暗,倒在绿荫场上。队友们去抬他时,看到他的右脚已经整个扭了180度。
明德哥的故事让老街的孩子们很佩服。市里只要有足球赛,明德哥就会被孩子们簇拥着去体育馆,和明德哥一起欢呼一起呐喊。
我父亲在体委工作,父亲说,市里在历届省运动会上,足球从来就没有进过前四名。母亲说,明德哥打小就害了小儿麻痹症,从没有离开过双拐。没事多去帮帮明德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