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下没有风,山上的风就大了,还凉。汗湿的衣服贴在身上,风一过如贴了冰。从山顶向下望去,围在山脚下的不只是胡一哥他们的村子,还零星散落着七八个村子,村子的规模都不大,十几户人家的样子。过了晌午,山阴面的村子着了重彩一般,墨绿厚重;山阳的一面村子打了亮色,明媚娇艳。看林人每天有这般好风景陪伴,我心生羡慕了。
山顶红砖盖了两间简易的小瓦房,房子四周还扎上了围栏,围栏内种着好几样蔬菜,每块菜地都能看出是经过精心修整的,稠密稀疏,错落有致。
看林人是听到外面的动静了,推开木板拼凑的屋门,走出来。
你是谁啊,干嘛?问话的人中等年纪,稍微有些歇顶,长得不像我想象的那么恶劣,看去还蛮忠厚的。
我说,我是杂志社的记者,出差路过,来看看。
看林人有些生疑,到这大山沟里出差?
我拿出记者证给他看,他仔细地看过,递还给我,刘记者,屋里坐吧。
屋里的光线很好,收拾得也挺利落,看得出主人对生活的认真态度。
喝茶,我姓么,叫我老么就行。
这个姓很少见,老么叫着也别扭。
我递给老么一支烟,就你一个在这山上住?
老么点燃了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又长长地吐出,说,原先还有媳妇,跑了。
生活条件艰苦了。我说。
能算艰苦?住在山上,四季可以种瓜种菜,林子里可以采蘑菇,采山珍。野兔山鸡有的是。白天看风景,晚上搂着女人摸着女人的奶子睡觉,公家给发钱,多自在。你说,能算艰苦?
我也点燃烟,听老么说,一个人长年累月的在山上生活,最渴望的就是与人交流,我听老么说。
我那媳妇也是村里的美人坯子,跟了我也是她们家的福分,找个公家人,吃公家饭的,容易?她家连彩礼都没要,上杆子把姑娘嫁给我哩。你喝茶,喝茶。
我端起豁了边碗,抿了一口。清新微苦。
老么说,这是山上自产的茶,清火去热,滋肝养肺的。前年,来了一个放蜂的南方人,说话蛮里疙瘩的,脸长得白。那小子还会做饭,把各野菜也炒得喷喷香。熟悉了,来往也就密了,那小子知道外面不少新鲜事,就把我媳妇听迷糊了。我下山去镇上办了两天生活,回到屋里,放蜂的人和我媳妇都不见了。给我的屋里留下了两罐蜂蜜。没有了女人的日子,还真他妈的不太好受。
我看到了墙上挂着的那面锅盖大小的铜锣。听村民说,你的锣敲得很地道。
老么又警觉起来,你怎么知道?他们说啥了?
我说,八拐村的胡一哥说你敲锣告诉他听电话,他挺感谢你啊。
老么笑了,说,这里八九个村子,就我这能有信号。
我看到木板拼成的桌子上,放着一部样式过时的手机和一堆电池。
我们这没有电,每次去镇上办生活,都要充好几块电池,够用十天半个月的。胡一哥可是用我电话最多,通话时间最长的。
我说,胡一哥是我们杂志社重点培养的作者,是个业余的作家。
老么说,是吗?怪不得每次来听电话都听他说什么情节啊,人物啊。感情他还会写小说,不简单啊。
是啊,胡一哥是很有发展前途的,现在已经是你们县作家协会的会员了,将来总是要走出这个大山沟,成大事的人。你也算是为作家的成长,助了一臂之力的人啊。
是啊是啊,我最佩服有学问的人。你说,要是我也有学问,知道的事多,我媳妇会跟放蜂的跑了?
我又递给老么一支烟,点上。老么啊,听群众反映,你的锣声好像还招呼其它的事啊。
老么怔了一下,说,记者同志,你不会是来采访这个的吧?
我说不是,胡一哥是我们重点关注的作者,对他家里的情况我们比较关心和了解。听到些反映,来了解了解。
老么说,我看胡二妹对他哥真是尽了心,就对二妹说,我可以让她哥来听电话,但是二妹有空也要来陪我说说话,我是敲锣招呼过几次妹妹胡二妹,可我就是让她陪我说说话,没有别的意思。
真的吗,老么,好像还不只是聊聊天说说话啊。
老么脸红了,那天我是多喝了点酒,对二妹动手动脚的,那也是酒兴。我那敢犯心思啊,人家是黄花大姑娘。我再也不招呼她了。
我把老么忽悠得差不多了,说,老么,我代表杂志社对您给与业余作者胡一哥提供的方便表示感谢,希望你以后一如既往地继续支持我们文学事业的发展。
老么紧紧握着我的手,说,谢谢记者领导的鼓励,我一定做好,一定做好。
老么送我出屋,我又环顾了四周的小山村,说,老么,你的锣一定还招呼有自己的相好吧?
老么狡黠地嘿嘿笑了,山里的婆娘,爱到林子里拾点便宜,有时我睁只眼闭只眼,互相帮助,互相帮助。
我走到山脚下时,又听到老么的锣声,又在招呼哪个相好的吧。我加快了脚步,天已经见黑了。
我什么意思
暖枫魂一样飘到我身边,神秘地说,你收到信没有?
信?什么信?你离我远点,让人看见有点暧昧。
呸,想得美。匿名信,告局长的。
告局长什么?
多啦,厚厚的十几张,吃喝嫖赌,局里有个女的长期和局长私通,你说会是谁?
别贼喊捉贼啦,该不会是你吧?
去你的没正经。各科都收到这封信了,你就没收到?
没有,真的没有。
暖枫魂一样飘走了。
泰克呼啦啦一阵尘风般扑到我桌前。
听说你还没收到匿名信。
我干吗非要收到匿名信?
各科的头儿都收到了,你这儿没收到,说明了什么?
说明我和局长的关系铁,别人想拉我入伙,没门!
是呀,话又说回来,说明你,或你的科里有问题,有鬼。匿名信可能从你这儿出去的。你没有必要再给自己也寄一封信嘛。
你胡说,那我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所以说不正常嘛。上月因为配个副科长,局长征求你的意见,你不是给否掉了嘛。
我那是从工作出发,再说,局长也同意了我的意见。
可偏偏就这当儿出了匿名信,偏偏你又没收到,这不是节骨眼上?
泰克像断了线的尿,刹那间就没了影。
纪委书记圆圆胖胖的跟一袋面似的挪了进来。鲁科长啊,最近局里面有什么反映啊。
没啥反映,安定团结。
呃,别报喜不报忧哇。今天是不是就有点不正常啊。
没啥不正常,你是不是说匿名信的事?
是的是的,你也收到了吧,应该通过组织解决问题嘛。
我没有收到匿名信。
不会吧,各科我都转了一下,大家都把匿名信交给我了。你也交给组织吧。
我真的没有收到什么匿名信。
小鲁哇,那信上说的都不是事实,那种信你留着也没什么用处。
我以人格担保,我真的没有收到信。
好吧,小鲁,话我也说到了,交不交你自己看着办吧。
纪委书记艰难地磨出了屋。
暖枫看着我的眼神明显不像以前那么热乎了。
泰克也时不时地垫我几句二话。
纪检书记见我时似笑非笑的脸让我揪心。
局长似乎也有些对我爱理不理的。
我招谁惹谁啦?
写匿名信这王八蛋也真他妈混蛋。
要寄信都寄嘛,干嘛把我给隔了,都是个他妈的科级。
这比告我的匿名信还叫人难受呢。
两个月后,一封信轻飘飘地飞到我的案头,匿名信!
发出日戳,两个月前的。这邮局也真是,一封信走了两个月。
我找到暖枫,我收到信了,今天刚收到,邮局耽误了。
暖枫说,呵呵,我是不是还在上幼儿园啊?
我找到泰克,我收到信了,今天刚收到,邮局耽误了。
泰克说,拉倒吧,你连咱哥们儿也想胡弄?
我找到纪委书记,我收到信了,今天刚收到,邮局耽误了。
纪委书记说,小鲁哇,当初你不交,现在又主动交,那意思可就不同啊。
我找到局长,我收到信了,今天收到,邮局耽误了。
局长说事态刚刚给平息下来,你就到处宣扬有告我的匿名信,你到底什么意思啊?
是呀,我什么意思,我?
精致女人
贤约我第一次见面的地点一定是经过她精心设计的。
月亮湾大酒店,市里最豪华的五星级酒店,听说吃一次早点就得几百元钱。我是第一次走进这么豪华的酒店,体会到什么叫做富丽堂皇。贤只说在大厅等她。
我也不是没有见过场合的人。好歹是个作家,在小小的内陆城市里也是个小有名气的人,我还是有些底气的人。我只是不适应自己在宽荡的大厅里像猴子一样的被人好奇地观望。
就在我不自在的焦虑中,贤出现了。
贤出现在大厅通向二层的半圆型的扶梯上。菊黄色的扶梯,猩红色的地毯,贤一身黑色的晚礼服,左臂微抬,修长的玉臂上挂着款样别致的乳白色皮包,另一只手里拿着一本时尚的女性杂志(那是接头的暗号)。贤慢慢地沿着扶梯款款而下。
我敢说,只要是当时看到贤的人,一定都会被她的优雅气度所震撼。我就是半张着嘴,好像掉了下巴呆呆地看着她走到我面前。我开始的底气被她的气度彻底地击溃了,我觉得自己实在是窝囊。
你是华作家吧,久闻大名了。就到前面休息厅坐坐吧。贤大大方方地挽着我的胳膊。
我也不是没处过女人,同我处过的女人,都是我的崇拜者,不管是真崇拜还是假恭维,反正我是主动权的掌握者。贤是我遇到过的第一个让我在女人面前丧失主动权的女人。我感觉到自己的猥琐。
贤腰板笔直,走路的姿态如服装模特,充满韵味风情。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像马戏团里跟在女驯兽师边上的大猩猩。
贤走到座位前,轻轻坐下。
服务生走来,二位要点什么?
贤玉唇微启,靠啡。
听听,人家咖啡不叫咖啡,咖字发“靠”音。
大作家,您那?
哦,一样,一样。靠――啡。我的脸发热。
咖啡端上来了,我往杯子里加奶加糖加伴侣,用勺子转圈一搅合,端起杯子,喉结上下一滑就“咕咚”了一口。再看贤,咖啡里什么也不兑,用拇指和中指捏着银勺的顶端,沿着杯壁顺时针方向缓缓地划着圆。贤的兰花指造型自然熨贴,一点也不做作。贤一手端起杯子,另一只手拿着餐巾纸托着杯子底端,嘴唇微微一动,抿了一小口,然后用餐巾纸揩揩嘴唇。看看人家贤,我还算个文人呢,羞。
我和贤努力地找着两个人都能谈得拢的话题。其实我最拿手的是讲段子,每次和女同胞聚会我的段子都会引来哄堂大笑,并被封了个“黄委会”主任。和贤在一起,是容不得半星污垢的。我还是第一次觉得语言贫乏苍白,嘴里无词。
作家最近在创作什么?
哦,正在写一部中篇,杂志社催得挺急。
你们作家得生活就是充实,自在洒脱。
咳,都一样,都是混口饭吃。对了,咱们也别光喝这靠――啡。去西餐厅,我请你吃牛排。
要不到我家吧,西餐我自己就会做,味道不比西克汉姆的差。
那我恭敬不如从命了。也好,省了我一笔开支。
贤轻轻起身离去,我端起杯子把那该死的“靠啡”喝个底朝天。
贤家离酒店并不远,我俩边走便聊。路过一家精品服饰店,贤说,稍等一下。我相中了一款服装,看到货没有。贤走进服饰店,询问了店员,微微的曲腿,看柜台下层的价格。贤看服饰的姿态都是那么的典雅,不像一些女人,在店里撅起屁股哈着腰看底层的货物,也不顾及露出了白花花的板腰和内裤。
贤的屋子不大,两室一厅,收拾得井井有条一尘不染。
你随便坐吧,我给你冲茶。
我在书房里看看。贤的书房内布置得很有点文化味。一排落地书柜齐刷刷码满了古今中外的名着,每一排书中都安放个文化名人的雕塑头像,错落有致。有的我认识,有的我也叫不出名。我在书柜里找到了我一直想读的一本书,问贤能否借走一读。
贤把泡好的茶放在案几上,说,可以啊。不过要爱惜的。不能捻吐沫翻书,不卫生也容易把书潮湿霉变;不能在书上批注折页;不能把书展开扣着,容易把书弄变型的。我这有书签,你带上。
我小心地捧着书,好像捧着个随时都可能爆炸的定时炸弹。
我从贤家出来,有种被释放了的快慰。
第三天,贤给我打电话,让我快点到她家去。
我去了,书房里的书乱七八糟地铺了一桌子一地。
我说你干什么,办书展啊?
贤说,单位要考试,出了一大堆的提纲,我都急死了。请你大作家来帮帮忙。
我接过贤手中的提纲,都是些很平常的文史知识。我说,就这么简单的东西还值得这么兴师动众啊?
贤没听明白,你说什么?
我底气十足地说,啊,没什么,你这一柜子书可真好。收拾完了,我请你去喝靠――啡。
谁让我们是朋友啊
我写的小说《朋友,你在哪里》,上了小说学会的年度排行榜,我就觉得我和贾兴的交情到此为止了。想想也是,把朋友之间的事抖搂出来赚银子捞名利,也确实有些不仗义。没有想到,我接到的第一个祝贺电话竟然是贾兴打来的。他的嗓门震得电话发抖,离着两米远都能听得他的声音:“老刘啊,恭喜你上榜啊。我很荣幸成为你文中的典型人物啊。我真的有那么虚伪吗?”我有些措手不及,想解释又找不出合适的理由:“老贾,其实我只是……”贾兴打断的我话:“行了,哥们。我不在意,哈哈,谁让我们是朋友啊。”
我为一家杂志社划拉个中篇小说,交稿的日期快到,可我只开了个头就磕绊住了。心情烦闷到网上去溜达,和一个叫阿飘的Q上了。阿飘传来了她的玉照,妩媚骄人。我决定去会会阿飘,她还和贾兴在一个城市。动身之前,我还是先给贾兴打了个电话,免得日后再落下啥话柄,贾兴如果再客套,那就正好,反正我也不是冲着他去的。贾兴显得异常兴奋:“好啊好啊,老刘啊,还是信得过哥们嘛。我到车站接你,不见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