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户说到,好。明日开店,我于老街三大贤达同来验货。言罢起身走人。
皓月当空,树孤影单。张邈的身影在院中时长时短。
第二天一早,张邈的店门刚打开,门外已经等候着昨日的客户。
张邈将客人引进屋内,捧出一个缎面纸盒,从中拿出一个指甲盖大小的石盒。仅就石盒就令来客惊奇,小石盒精灵剔透,上面还刻有龙凤图案,更绝的是,石盒上还带着一把小石锁和一把石钥匙。用钥匙打开石锁,里面安逸地躺着那枚小小的玉印。客户小心翼翼地捏起玉印细观,只见字是篆刻在玉石通体表面。张邈拿出印泥,把玉印在上边蘸蘸,又递过一方宣纸,玉印放置于宣纸上,食指轻轻按住玉印,慢慢一推一滚,瞿衢鑺印四个字便耀然纸上,小篆秀逸婉丽,灵动多姿又规整肃然,遒劲浑穆,洋溢着秦汉风韵。
客户叹服,连连称赞,神刻,神刻啊。
“神刻张”便在老街叫响。
张邈在老家乡下爹妈给定下一门亲事,张邈老大的不愿意也没有办法,只好拖着,也极少回家。
张邈在老街做营生,心静神安,可是自从见到了寡妇黄花后,心神就不再安静。老街人都传说黄花生活作风不好,有时半夜深更能听到黄花送相好的吆喝声,正经人家是不与黄寡妇来往。张邈就是放心不下,借故去黄花店前转悠,看到黄花安逸的笑容,张邈浑身都透着舒坦。张邈借故给黄花刻了一枚印章,那印章细看方能看出带有心字形状。张邈知道自己和黄花难走到一起,可是扯不住,想。
张邈的母亲知道了儿子相中了老街的寡妇,又哭又骂,以死相逼。
张邈为了避开黄花,把店从老街迁出,安在涧西。店搬出了,心思却挪不动。人也常走神。接手活不多,还出错。
那日,老街“马一鲜”羊肉汤馆的老板马善明来找“神刻张”,请张邈把祖上留下的牌匾修补善新。见到张邈魂不守舍的状态,马善明说,都说你和黄花有点事,到底是哪门子事?
张邈说,没事,确实一点事都没有。
马善明说,我去过黄花的店,看到她总在那包装纸上盖印章,是你给刻的章吧?你说你们俩,要好就大大方方地好,要不好就立马两断。就这么拖拉着,对你们不好,对老街也不好。你一个大男人没有啥,人家一个寡妇,不容易啊。
张邈就去了老街,告诉黄花,自己要回乡下成亲了。
黄花捋捋鬓角,说,成了亲,店还搬回老街吧。生意,还是老街好做。
张邈说,黄花,晚上,你能吆喝我一回吗。
黄花有些恼,怎么,你相信街上的传言?
张邈说,我不信。我就是想亲耳听你吆喝我一回。也不枉我俩——
月夜,老街定格了一般的安静,月光洒在青石板上,乏着冷冷的光。
张邈站在黄花家的门外,黄花,我走了。
门开了,黄花对着空空的街道,柔柔地喊道,张邈哥,还来啊。
门重重地关上。
门里门外两个人已是泪水滂沱。
胡一哥
也算是突发奇想,我出差路过邻省的青冈县,忽然想去看看胡一哥。组稿任务已经完成,还有几天空闲。多天的旅途奔波,说好话陪笑脸的去和名家约稿,从身体到精神都是一种折磨。青冈县山青水绿,心中不快的阴霾忽然间被过滤了一般,心中陡然间清澈了许多。于是,我决定下车去看看胡一哥。
胡一哥是我们杂志社的一位作者,住在青冈县最偏远的山村。搭上三轮摩托车,摇筛子一般地颠簸了两个多小时,到了山脚下,开摩托的师傅往前边指着说,你就沿着这条小路,它咋拐你就咋走,拐过八个弯就看见八拐村了。我这车也上不去,要不多送你一段路。
踏上山间小道,别有一番风趣。路程不算短,却没有感觉到疲乏,心情好的缘故吧。也不知道拐过了几道弯,看到绿树遮荫下的小山村时,太阳已经躲到山下。八拐村不大,也就十几户人家。我的到来称得上是小村里的盛大节日了,尤其是胡一哥,把我说的天那么大,好像我居住的那个城市就我一个人。想想也是,城市的人再多,与这里的村民有何干系,只有我与这里的村民有了联系。胡一哥是村里最有能耐的人,只有胡一哥才和大城市里的人有来往,胡一哥的能耐都是我这城里人给的,我就是大能耐。村里的人几乎都来到胡一哥家,小村的民风很纯朴,不管谁家来客人,都会送去家中最好的物品。胡一哥的家里就堆了些瓜果山菌之类的,还有一瓶矿泉水,我看看日期,早过了保质期。
胡一哥在我面前显得手足无措,不停地往我的跟前放食物,摊了一桌子。胡一哥说,做梦也没有想到,老师会不远千里来到穷山村看我。我有福啊,有大福哩。胡一哥在我们的杂志上发过两篇小说,都是我做的责任编辑。我是从自由来稿中发现胡一哥的。他的小说语言不华丽,技巧也不娴熟,可浓厚的生活气息和淳朴的山村逸事令人耳目一新,就像一位农村少女,虽然土气却掩不住她的天资风采,稍加装扮就会光彩耀人。我就给胡一哥写了信,提出了修改意见。联系了几次,觉得胡一哥的稿子还是改的不到位,就问他有没有电话,交流起来也方便些。胡一哥回信时,写给了我一个小灵通的号码,说是一个朋友的,只让他接,不让他打。我就照着号码播过去了,接电话的人听说是找胡一哥的就让我等着,20多分钟后,听到了胡一哥气喘吁吁的声音。我听出胡一哥在电话里的声音很激动,我跟他讲了10多分钟,最后问他听明白了,他嘿嘿笑着说,没有记住。我只好又给他讲了一篇。
胡一哥对我毕恭毕敬,让我觉得不自在。其实现在谁还把文学当回事啊。我们这刊物靠财政拨款半死不活的养着,除了同行交流,几乎就没有订数,几千册的印数影响的范围比萤火虫的屁股也强不了多少。也就是糊弄糊弄文学青年了。名家的稿件是不愿意给我们的。每年组稿就成了中心任务。做市一级的文学期刊的编辑,没有什么人把你当回事,只有还做着文学梦的青年,就像胡一哥还把我们当神一样供者。胡一哥羞涩地告诉我,因为他发表了小说,已经加入了县作家协会。他说,自己去找县作协时,人家根本就不相信是胡一哥发表的小说。县作协的主席也才在市里的报纸上发表过几首小诗,就耀武扬威地到处给文学青年授课了。胡一哥拿出了他和我的通信,作协的人才相信,说这是青冈县第一次有人在文学刊物上发表小说。不但立即给他办了入会手续,连30元的会费也给免了。县作协的人还承当,下次有邀请胡一哥一起去给文学青年讲课。几篇文学作品就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命运这样的事,搁在10几年前还不算新鲜,也只有在这样的穷山僻壤的地方还会继续延续着美丽的童话。
晚饭十分的丰盛,炖野兔野鸡,山菌野菜,玉米糁粥,自家菜地里栽采的小葱、生菜,自家做的香喷喷的豆瓣酱,喝的高粱酒也是农家自己酿制的,干裂醇香。我都回忆不起来此前我还是否吃过比这更让人垂筵欲滴的佳肴。用句文雅的词叫大快朵颐,痛快的淋漓尽致。胡一哥看到我的吃相,急促不安地说,山里拿不出啥好东西,老师别见怪。胡一哥以为我是装出来的吃相在安慰他呢。
山村的夜异常的寂静,不知名的草虫轻轻地鸣叫,偶尔夹杂着一两声晚归的鸟啼,把山村的静呼唤得更远。山村还没有通电,家家盏盏油灯摇曳,如同山间随意散落了一把星星。远离了城市的喧嚣,没有了情妇般扭捏做作的灯红酒绿,近乎原始状态下的山村的夜,竟然让我品味出阵阵的感动,如滑过肌肤的缕缕清风,让人每颗汗毛都感受到惬意舒坦。我一直坐到身上感觉凉了,才回到屋里。油灯下,坐着一位姑娘,是胡一哥的妹妹胡二妹。我问二妹,怎么还不休息。二妹低着头,细声说,我是来陪老师休息的。我吃了一惊,这怎么可以,胡一哥也太不像话了。二妹说,哥不知道。老师是哥的恩人,也就是二妹的恩人。对恩人是要报答的。我被山村人的真诚感动了也吓着了,以身相许的报答还只是在文学作品里才有的事情。
我好说歹说才劝走了二妹。山村的夜入睡了,我却一夜未眠。
胡二妹
胡二妹是胡一哥的妹妹,一位漂亮的山村姑娘。胡二妹的美是没有雕饰过的那种原生态的美,那种美会让你只专注了欣赏和呵护,而没有非分和邪念的蛊惑;不像城里的女人,美丽是现代化物资堆积出来的,男人对她的欣赏是情欲占了绝大部分。胡二妹的周身散发着令人痴迷野花般的体香,与你说话时嘴巴散出的味道都是清新绿色,不像城里的女人,远远就能闻到让人窒息的香水味,满嘴巴都是用口香糖清理过的。
胡二妹被我看得不自然了,水灵灵的大眼睛忽闪着,说老师,干吗总看我啊。我笑了,说,我不是看你,我是看到了久违了美丽。胡二妹说,我不美,城里的女人才美哩。我告诉她,她的美是创造的美,城里女人的美是复制出来的。二妹听不明白,但是知道我是夸她,羞涩地笑了,白玉米一样的牙齿整洁饱满。
二妹是胡一哥的妹妹,胡一哥给我们杂志社写过小说,我是他的责任编辑。在僻壤的山村,报社和杂志社在农民心中是很神圣的地方,从神圣的地方来的人也都是很神圣的人。二妹晚上竟然要以身相许,报答我对他哥哥的恩情。虽然二妹被我劝走了,二妹哭了。
山村的早晨和它的夜晚一样的幽静,增加了的是更多的鸟鸣。村子脚下,一条山溪玉带般弯弯曲曲流向山外。我来到山溪边,看到了正在溪边洗衣服的二妹。二妹穿着一件蓝底白花的夹袄,把长辫子盘在脑后,婀娜的身姿有节奏的轻盈晃动,莲藕般的手臂拧起熟练地麻拧着衣物,衣物上的水珠珍珠般闪着光泽撒落溪水中,真美。二妹见到我,羞色地笑笑,看得出,她还有些不高兴。我蹲下身子,举起澄澈的溪水,痛痛快快地洗了脸。
多么柔顺的一条小溪啊。我蹲在二妹的身边。二妹递给我一条毛巾,拢拢额前的刘海,说,要是遇到暴雨山洪,山溪跑起来吓人哩。二妹告诉我,她父母因病去世的早,她是跟着哥哥长大的。哥哥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妹妹身上了,快30的人,还没有张罗媳妇。二妹说,她10岁那年夏天,山里下着暴雨,雷电满山的劈。她急病发烧,浑身烫得像刚烤出的山芋。哥背着她去镇上的医院。小溪已经变成了一条翻腾的青龙,木桥早被冲得没有了踪影。太危险了,她哭着劝哥哥不要去医院。哥哥把一根绳子系在腰间,另一头捆绑在溪边的一棵大树上,对妹妹说,呆在家里只有等死,要死咱也死一块。哥哥紧紧地抱着二妹,不知被洪水冲倒了多少次,身上不知被山石磕碰划伤了多少处,终于渡过了山溪,把妹妹送到了医院。医生说,再晚一点,小姑娘的命就保不住了。
二妹说着还是显得激动,为了哥,我做什么都值。二妹是在说昨晚的事吧。
我说,就是为了报答哥哥,那样做也是不值得。二妹认真起来,停下手中搓洗的衣物,说,值得,咋不值得。我从来就没有看到过哥是那么的高兴。那天,哥拿着你们出的那本书,高兴得满村子跑,晚上请了全村的人到家里喝酒,哥给村里人读他写在书里的小说,哥从来不喝酒的,那天他喝得都吐了,说你就是他的大恩人。我说,我是编辑,就是专门负责给人看书稿的,这是我的工作。小说是你哥写的,那是你哥哥的本事。二妹说,我哥说了,没有你的帮助,他长不了本事。
我摸出手机,一点信号都没有。
二妹瞥了一眼我的手机,用手指着远处说,那玩意在山下不好时,要打电话得到山头上去。
我说,那你哥是怎么接我的电话的?
也是要到山头接的。山顶有个看林的人,他的手里有你拿的那种电话。我哥说老师要在电话里辅导哥写小说,哥就扛着一袋核桃去找看林的人,哥给你留的号码就是看林子那人的。
是吗,怪不得每次给胡一哥打电话,都要等上好长时间。
我问,看林子的人怎么通知你哥去听电话呢?
二妹说,看林子的人有个铜锣,他敲锣,我哥就知道了。
我觉得挺有意思,用古老的击鼓传花的形式与现代化信息融合到一起,显示出山民的智慧呢。
正说着话,隐约听到了咣咣的敲锣声。我问,这是不是叫你哥哥那?
二妹收拾起洗好的衣物,撅起红润的小嘴,说,不是。晌午,我给你杆豆面条吃。
我回到院子里,看到蓝底白花的小袄在山间往山顶上移动。
二妹回到小院时,满脸的不高兴。我故意逗她,二妹,是不是去会相好的了?
二妹杏眼一瞪,呸,他才不是我的相好呢。
不是相好,还跑那么远去看人家啊。
二妹用力地揉着面团,说,自从看林的人让我哥听电话,他就提条件,要我也去陪他说话,他说,整天一个人,连说话的人都没有。
我好像明白了,刚才那锣声是叫你的?
是,叫我哥叫我的锣点不一样,你听不出来,哥也不知道。
这个看林人倒蛮有意思啊。
二妹脸红了,说,看林人,不老实,有时就搂住我亲我的脸,还动手摸我的胸脯。为了哥,我忍了。
吃过饭,我与胡家兄妹告别,又听到山头传来声声铜锣声。走过胡家兄妹的视线后,我拐道向山头盘走,我要去会会这个看林人。
看林人
我决定去会会这个看林子的人。爬上山头,我已经是汗流浃背,两腿就跟不是我的了,不听使唤,挪不动地方。我只好坐在一块石头上直喘粗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