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常青简介】1970年生,汉族,炎陵人,大学文化,爱好文学,1993年发表处女作《遥寄天边月》,在市级以上报刊发表各类文章百余篇。作为土生土长的炎陵人,我深深地爱着脚下这块土地,我愿为她唱出心中最美的歌谣。
家乡的茶
夜深了,窗外灯火阑珊。独坐在电脑桌前,手指敲打着键盘,倦意如潮水般地袭来。突然,想起泡一杯茶来提提精神。于是,起身从抽屉里拿出父亲从乡下捎来的一包茶叶,抓了几片,放进杯中,冲上开水,一股热气便从杯中袅袅腾起。杯中的茶叶,在开水的滋润下,渐渐地舒展开来,一股清香也渐渐从杯口弥漫开来。我端起茶杯,轻轻地呡了一口,伴着沁入心脾的清香,一股暖意霎时流遍了全身,我的精神为之一振。独享这份深夜的温暖和惬意,看着杯中翩飞的茶叶,细细地品味着茶的清香,我的思绪飞到了百里之遥的家乡。
巍峨的群山,起伏连绵,如聚的峰峦,剑一般地直指蓝天。一个开阔的盆地,被大山围了个严严实实。106国道如一条散落在山间飘带,逶逶迤迤地来,又逶逶迤迤地去,连接着山里和山外的世界。窄窄的斜濑水,迈着轻盈的步子,唱着古老的歌谣,沿着皇帝御笔的墨痕,将整个中村垌一分为二。“上有犀牛望月,下有烈马回头。左边金鸡叫,右边凤凰啼。中流鳌鱼把水口,山麓狮子滚绣球”,不知哪朝哪代,养马塘那个姓刘的进士,在金榜高中的金銮殿上,也许是太志得意满了,也许是为了博龙颜一笑,也许是为了光宗耀祖衣锦还乡,他只顾口吐莲花地夸耀着自己的家乡,并恭敬地呈上了早已绘好的家乡风水图。“率土之滨莫非王土”,冥冥之中,到底是什么使得这位九鼎至尊,将蘸满朱墨的御笔重重一顿,将这如诗画卷变了模样了呢?据说,从那以后,斜濑河不再顺着山脚蜿蜒而下,狮形坳也不再“狮子滚绣球”了。
突然,一股清甜在咽喉间,潜滋暗长,我端起茶杯,又轻轻地呡了一口,浑身竟有被熨斗熨过般的舒畅。恍惚中,杯中的茶叶,在我的眼前,变成了一轮火红的太阳。汗水浸透了父亲的衣裳,父亲不时地用汗渍斑斑的衣襟,擦拭着脸上的汗珠,劳累了半天的父亲也该喝一口茶了吧。在我的记忆中,不论多苦多累,只要有一碗浓茶,父亲就似乎没有了疲劳。父亲喝不惯淡茶,对于他来说,茶和烟一样,太淡了就不够味不过瘾。父亲喝茶,喜欢用搪瓷把缸,在灶膛里用柴火煨,煨得又酽又浓。茶倒出来,黑得不见碗底,喝后,碗底或碗壁上,总要留下一道茶的痕迹。父亲似乎没有时间更没有心情去品茶,他总是在白气蒸腾中热热地把茶喝了,就似乎不知疲倦地干那永远也干不完的活。因为父亲爱喝茶,家里门前屋后的空地,自然而然就被开辟成了一垄垄的茶园。
当春风吹绿山野,夏雷滚过天空的时候,晴天,一顶草帽,一只竹篓,雨天,一把雨伞,一只竹篓,母亲便忙碌在屋前屋后的茶园里。一垄垄,一树树,一片片,十几斤茶叶,都是母亲采摘下来的,尽管有草帽为母亲遮阳,尽管有雨伞庇护着母亲瘦小的身体,但是,在采茶的繁忙时节,母亲都要饱受烈日和风雨的煎熬,她那青筋突起异常粗糙的双手,在茶树和竹篓之间不停地来回晃动。晚饭过后,母亲和父亲,将茶叶清洗沥干,然后放在锅里炒个半熟。炒茶叶的时候,往往是母亲生火,父亲掌锅。灶膛里旺旺的柴火,照得母亲的脸红彤彤的。在白气弥漫的灶台上,父亲冒着高温,不停地用手,把锅里的茶叶搅拌翻动,片片茶叶在父亲的双手之间,仿佛是无数只乳燕在空中翻飞。随着温度的升高,父亲的双手,也舞动得更快。
茶叶在锅里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湿湿的茶叶青味弥漫了整个屋子。茶叶炒好后,倒在簸箕里。这时,父亲和母亲便趁着热气,将茶叶使劲地揉,使劲地搓,把茶叶弄成条弄成丝。最后,在用微火将揉好的茶叶烘干。每次有了新茶,父亲和母亲就要煨上一把缸,美美地喝上几大碗,像逢年过节一样,好好地庆祝一番。他们一边喝着茶,一边谈论着,炒茶的火候以及搓、揉的功夫。家里的茶园向阳,土质肥沃疏松,长年有山泉的滋润,加上,父亲做功的精细,总能卖个好价钱,换回些油盐酱醋来。那时,为了多采点茶,父亲和母亲,采完了茶园里的茶叶后,还会翻山越岭到山上去采点野茶。
望着窗外阑珊的灯火,我不由得端起茶杯,又轻轻地喝了一口,砸吧砸吧嘴巴,竟有一种口有余香的感觉。那时,我们兄弟三个都只有十几岁,而且都在读书,家里的农活都落在父亲和母亲的身上。平日里,他们是没有闲情品茶的。如今,日子过得宽松得多了,但父亲和母亲也已经老了,他们的茶量似乎也大不如从前,也没有多少精力去侍弄,那曾经帮我们度过艰难岁月的茶园了,只是偶尔也会尝尝我买的毛尖、铁观音。
但是,他们仍然放不下屋前屋后的茶园。有事没事的时候,也还到茶园里去走走,顺便给茶树除除草、松松土、施施肥……每当看到,茶叶在枝头上老去,父亲总免不了要摇头叹息好一阵子,“可惜了一季好茶”。
去年,乡政府引进郴州一老板,创办了“神炎春茶叶公司”。通过土地流转、农户+基地+公司等方式,大力发展茶叶生产,要把家乡打造成一个“古韵茶乡”。这在习惯于提篮子做买卖的家乡人心里,简直就是一石激起千层浪。一些“敢于吃螃蟹”的人,有的把茶园流转给了公司,有的把采来的新鲜茶叶卖给公司,还有的在公司打起了工,成了“上班一族”,一个月下来还能挣上千把块钱。父亲知道,自己和母亲都已经老了,再像以前那样侍弄茶园,一没那个精力,二也赚不了几个钱。
但是,看到日渐老化的茶树,甚至可能荒芜的茶园,父亲心里总有一种隐隐的痛。那时,就在我家的门口,神炎春茶叶公司就兴建了一个三百亩的茶园,那一畦畦日渐日长的茶叶,让父亲心里感到直痒痒的。我知道,父亲割舍不了对茶园的感情,将茶园流转出去,心里又有点舍不得,茶园荒芜了,心里更是痛惜不安……有一天,父亲进城来,说打算也将茶园流转承包给公司,并带来了一包“神炎春茶叶公司”生产的茶叶,并说熬夜的时候,泡一杯喝喝,可以提提神,而且那味道并不比外地产的毛尖、铁观音茶差。
夜更深了。我端起茶杯,仰起脖子,一饮而尽。那淡而有味,香而不腻,苦中有甜的滋味,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在我的心底漾起阵阵莫名的温暖。飞扬的思绪,在起伏跳跃的指尖上,伴随着键盘的扎扎敲击声,演绎成一行行的温暖如春的文字。轻轻地合上电脑。
在灯火阑珊中,枕着天边的一轮明月,思绪在寂静中,如花开花落。
是夜,我做了一个梦:夕阳西下,苍山如海。我家的门前,是一望无际的青青茶园。在夕阳的余晖中,畦畦茶树笼罩着一层彩虹似的柔光。
父亲背着双手,慢慢行走在自家的茶园里,看着绽放新绿,焕发出勃勃生机的茶园,苍老的容颜上,洋溢着醉人的笑意。远处,阡陌交通,屋舍俨然,微风过处,飘来了阵阵茶香。
苦斋菜
苦斋,是一种野菜,学名败酱草,闻之味苦,食之苦中带甜,具有祛湿、清热解毒、清肝明目,健脾养胃等药效。在家乡的田间地头、路边草丛、山涧幽谷,苦斋菜,几乎是落地生根,只要有一点泥土、水分和阳光,它就能贴着地面,蓬蓬勃勃地生长,撑起一茎或一丛翠绿。
从小,我体质就热,很容易上火。一旦上火,就眼冒金星,头顶发热。这时,奶奶就会到屋前屋后,抓一把苦斋回来,用清水洗净,然后摘下叶子,磕一只鸭蛋,加上生石膏,蒸一碗水给我喝,给我清火降热。因为平时难得吃鸭蛋的缘故,每每此刻,我总有一阵莫名的窃喜,尽管鸭蛋,吃起来苦苦的,并要忍受苦斋的“臭脚丫子”味。
当腾着热气的苦斋水,端上桌子的时候,我就有些迫不及待了。这时,奶奶会把我从桌子旁拉开,并说没人和你争,凉了再吃。等到凉了,奶奶便慈祥地看着我,吃完鸭蛋,喝完苦斋水。
每次吃完鸭蛋,我总要讨价还价,跟奶奶磨蹭好一阵子,因为那泛绿的苦斋水,实在是苦得难以下咽。这个时候,奶奶就会做出威严的脸色来:我不管你了,痛死你去,以后别想吃鸭蛋了。我也就只好硬着头皮,喝那苦苦的“绿茶”了。
家乡的野菜很多,但我能够认识的不多。我能认识苦斋菜,不仅是因为它贱,到处都是,也是因为它能够给我降热去火,更是因为,在家乡,在粮食紧缺的日子里,苦斋菜,用热水除去苦汁,然后用蔑笪晒成干,像红薯丝一样,被掺杂在饭里面,用来填饱肚子。但在我的记忆中,更多的是,家乡的人们常用它喂猪。二十多年前,在家乡的田间地头,随处可见村姑、农妇背着竹篓摘猪菜的身影。苦斋、野麻、竹节草、嫩葛藤、水芹菜、马齿苋等,都是俯拾即是的上好猪菜。
在村里,奶奶是摘猪菜的好手,无论哪里有猪菜,奶奶都一清二楚,所以,每次出去,奶奶都是满载而归。为能够摘到更多更好的猪菜,奶奶经常会沿着溪流,到很远的幽谷山涧中去。大多数时候,奶奶总喜欢带上我,打打下手,做个照应。很多野菜,就是随奶奶摘猪菜时认识的。但是,苦斋是一个例外。摘猪菜的时候,我对苦斋总是特别地眼尖。当我大把大把地摘苦斋时,奶奶就会提醒不要摘得太多,因为潲太苦了猪就会抗议,有时连潲盆都会被拱翻。
后来,人们的生活渐渐好了。猪的伙食也水涨船高了。地里新鲜的菜叶、红薯藤蔓,都成了猪食中的点缀。那些野外的“猪菜”,猪和它们的主人,都不屑一顾了。五花八门的精饲料,让猪们的生活过得委实滋润。田间地头,摘猪菜的人,也渐渐地少了,现在已不见了踪影。但是,苦斋菜,却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摆上了餐桌,成了备受宠爱的“绿色食品”,而且吃的花样,也不断地推陈出新,如煲汤、凉拌、炒肉丝、炖猪脚……
前几天,随朋友去了一趟神农谷。吃农家宴的时候,一道清油油的菜,端上了餐桌,很是抢眼。但看上去,既不是藤菜,也不是蕹菜,更不是萝卜菜,吃上一口,滑滑的,腻腻的,凉凉的,并有淡淡的清香。我问什么菜,主人说是苦斋。我不禁哑然,突然想起《红楼梦》中贾府的“茄子”,心中不禁喟叹:生活变化真大。以前生活苦,苦斋菜也当粮,人们不愿吃,甚至连猪都不愿吃。现在日子好了,人们却自找苦吃,追求天然、绿色。想起几个月前刚去世的奶奶,往事历历在目,我的鼻子一酸,眼泪也差点掉了下来。
走进叶家祠
小时候,爷爷、奶奶告诉我,在水口有叶家祠,毛主席还带领红军到过那里。那时,尽管我不知道“祠”是什么?但因为与毛主席、红军有关,所以觉得它是一个很神圣的地方,又因为与自己的姓连在一起,所以,又觉得,它是一个让自己感到荣耀的地方。从那时起,我就一直想去叶家祠看看。
第一次看到叶家祠,是在我读初一时的一个周末。那天,离学校仅一箭之遥的水口镇政府大院内,有一场露天电影,电影的名字叫《陈毅市长》。电影散场时,借着柔和的月光,一个当地的同学,指着一幢称不上巍峨、气派,但素淡精致灰墙青瓦的屋宇,告诉我,那就是叶家祠——毛主席第一次主持连队建党的地方。
后来,我渐渐知道了,更多的有关叶家祠和水口的红色故事,如:当年毛委员在叶家祠阁楼发展了赖毅等六名党员,毛委员在“江家桥头”一农户家住过,还给了房东一块大洋,工农红军第一军第一师第一团团部设在朱家祠,在黄泥湾一个叫松山坝的地方,红军进行过军事训练,等等。那时,我心底就萌发了一个愿望:走进叶家祠、朱家祠和江家桥头,去看看伟人留下的足迹。
可惜,在水口读书期间,我竟然没能往叶家祠、朱家祠和江家桥头走进半步。每次到这些地方,都只能对着那紧闭的大门,徒叹无奈,失望而去。现在想来,这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尤其是作为叶姓子孙,我竟然连自己的宗祠都不曾进去过,心里多少觉得有些对不起老祖宗。但是,关于水口的掌故、传说,在那时,倒是听说了不少。
其中,“同意就吃碗粉”的故事,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说的大概是,“过苦日子”的时候吧,一个家境贫寒的小伙子,在媒婆的牵线下,逢圩的时候,与一个姑娘在一家粉店见面。憨厚的小伙子,看上了姑娘,但又怕姑娘看不上自己,而破费了一碗粉钱,便说,“同意就吃碗粉。”言外之意,不同意,就不吃粉了。那时,少不经事的我,也只是当作笑话听听,并偶尔在与水口本地同学开玩笑时,戏谑一下,说他们水口人小气——谈恋爱,也一碗粉也舍不得。现在想来,这个轻松的笑谈背后,隐藏的是多么沉重的辛酸啊!
2004年冬,炎陵县叶氏宗族五修族谱告成,家族中德高望重的长辈,组织全体编撰人员赴水口宗祠祭祖,因为有课,我没有去成。事后,也只好借助录制的光盘,一睹当时祭祖的盛况,然后,便在心里默默地祭拜先祖的在天之灵。去年四月的周末,县文联组织会员赴水口采风,因为祖母去世,有孝在身,我又一次错过了走进叶家祠的机会。十几年的遗憾,不断地郁积起来,压在心头之上,总令人感到沉甸甸的。是呀,什么时候,我能够走进自家的祠堂,去叩拜一下自己的先祖,去瞻仰一下伟人留下的足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