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茂媛简介】网名潇湘珍珠,湖南省株洲市人,省作协会员,毛泽东文学院第七期中青年作家研讨班学员。2001年开始在网上写作,写的最多的是故乡的山、水、人。2003年开始向纸媒体投稿,《株洲日报》《长沙晚报》《武汉晚报》《新民晚报》,《作家天地》《海上文坛》《中国美食地理》《佛山文艺》等一些报刊杂志都发表过文章。散文《又见山溪》入选《感悟一生的故事——青春故事》、《我的月光》入选《望海散文选》、《把母亲的脚抱在怀里》入选2007湖湘网络散文年选《芙蓉花开》、《画中人》入选《湖湘文学新锐十年短章精选》。
老屋 黄昏 一如梦影
姐夫过世,我在姐姐家呆了一个星期。
回了老屋一转,去看了原来一起住在老屋的几户人家。
我是在姐姐家吃过中饭后动身的,农村的饭迟,到达老屋的时候,黄昏已经像一个衰弱的老人一样,蹲在老屋的墙根那儿了。
老屋完全不是原来的样子了。一半被小叔拆了,重盖了一栋两层楼的红砖房。虽是盖了不到两年的房子,却看不出新房子的新气象来。小叔伛偻着背,纯然是一个把黄昏背在背上走的老人了。小婶才近花甲,怎么看,都像是古稀之人。还有堂弟阿石。一个智障儿,三十多岁的人,却连屎尿都分不清,总是口水涎涎。唯有屋子里的彩电冰箱自来水,预示着如同早晨一般的希望。这希望是另一个堂弟阿文。阿文在深圳打工,是一个孝顺懂事又肯拼搏的年轻人。盖房子,置家电,装自来水,全是用阿文寄回来的钱。说起阿文,小叔和小婶都是一脸的骄傲和自豪。
另一半,则和笼罩在灰暗的瓦片上、映射在斑驳的老墙上的黄昏一样,一步一步走向衰退和死亡。并不是老屋的年龄有多老,而是原本住在老屋的人,选择了弃老屋而去,搬的搬了,走的走了。盖了新房搬家,是喜气洋洋的事。那走的呢?月娥叔婆家的灶凉了。祥发叔公家的房子塌了半边。属于我家那一份,假如不是小叔拆了,和他家那一份并在一起盖了新屋,怕也是一样的荒凉和寂寞吧。
和老屋一起老去的,还有门口的石灰坪。纵横交错的裂缝,是风吹出来的、雨淋出来的,还是日晒出来的?最应该是人畜兴旺时,人们、畜们踩出来的吧。我踩着自己的影子,挨着黄昏,在黄昏里沉思默想。
秋夜,屋场里谁家做红喜事,包了一场电影请村里人看电影。放映机在斗门这一头,银幕挂在祥发叔公家的墙上。坪里坐不下那么多人,我家楼下楼上的房子里,小小的窗户后面,全是一个挨一个的脑袋。
夏夜也不差。屋子里热,一家家都搬出凉床凉席子摆在坪里乘凉。老娘们一边张家长李家短闲磕牙、一边针线不离手或补衣服或纳袜底鞋底;老爷们儿你一杆长烟袋我一杆长烟袋比谁的烟丝好、比谁吐出的烟圈儿大;最喜的是七八岁十来岁的无忧孩童,牵羊儿卖米儿、八都老虎在哪儿,玩得是不亦乐乎;要是刚好生产队分了西瓜,那一坪的瓜皮瓜子哟,一不留神,摔你一个四脚朝天……
谁,谁在喊我?“媛崽,快来呀。伯妈家里闷了糯米饭,有你一碗哟,慢了,你姐姐要从你碗里挖一筷子了。”哦哦,是已故的春英伯妈叫我。春英伯妈真是古怪,她自己有四个女儿,还不嫌多,硬跟我阿妈说,要我当她的满妹子。说出来的话,更是笑死人。“媛崽,你怎么不认得路嘞,明明是我的崽嘛,怎么跑到你阿妈的肚子里去了?”
咦,是月娥叔婆来了。月娥叔婆是个苦命人,二十多岁就守了寡,独自一人拉扯大一双儿女。童年的记忆中,叔婆总是耷拉着一张脸,难得听到她开怀大笑。她脾气硬,心却不硬,谁家有难事求到她头上,只要她做得到,没有不帮的。有一年,我吃菌子中了毒,若不是叔婆收有菌子王,解了菌子的毒,我连长大的机会都没了,此刻更不能坐在黄昏的坪里,缅怀童年往事了。
祥发叔公是我还在家的时候就作了古了。叔公是个孤老,无儿无女。倘若那时不是有生产队,倘若不是一个队的人都是本家子侄,叔公的身后事都作难。因为有生产队,因为都是本家子侄,叔公的身后事办得热热闹闹风风光光……
“阿媛,天都快黑了,你还坐在坪里干什么?还不快进屋来。”是小叔叫我了。哦,我的小叔。童年,大雪,小叔背着我去河边的草窠里捡冻僵的麻雀。趴在小叔暖暖的背上,却跟小叔说,“小叔,你轻点踩,雪痛呢。”现在不是冬天,没有雪,小叔老了,我也不年轻,可那份温馨亲情还在。
正如老屋一样,虽然在黄昏的映照里,有一种苍凉和寂寞。但搬出了老屋,在镇上盖了新房子的两户人家,却是越来越兴旺。正如黄昏,只是今天的太阳落山了,明天一早,一个新新鲜鲜的太阳就会从东山后面爬上来。
舅妈,保重
就要开车了,隔着车窗,舅妈仍紧紧地抓着我的手不放。
我企图往回抽自己的手,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舅妈的手好像是一块磁铁,牢牢地把我的手粘住了。
我焦急,担心八十多岁又正生着病的舅妈不胜车子发动的冲力摔倒。男怕肿脚女怕摔,我的老母亲去年要不是先摔了两跤,就不会走那么快了。万一舅妈摔了,我们可就成了罪人了。
舅妈没有说话,只是把舍不得我们走全写在了脸上,还有眼睛里强忍着的泪水。眼泪不听舅妈的话,在舅妈的眼睛里打了几个转身还是滚出了眼眶,大颗大颗滚落到我的手上。其实,在听到我二哥说我们的老母亲去年七月已经过世了,这次是送老母亲的骨灰回来安葬,舅妈的眼睛马上就红了,也是强忍着,才没有在我们面前哭出声来。舅妈今年八十四,又正是老话说的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的第二道坎。谁知道舅妈是不是可以跨过这道坎,谁又知道我们什么时候会再回老家再来看望她老人家。去年四月份,我回老家参加我姐夫的葬礼,抽了一上午的时间专程来看舅妈。舅妈那个高兴那个开心,拉着我的手在敬老院的院子里转了几个圈,跟这个老人说跟那个老人说,这是我在外面工作的外甥女。回到她自己的房间,则再三地说大前年我大哥去看她的时候,答应前年还会去看她的,她脖子都扯长了,我大哥却没去。
我突然觉得,我们不来看舅妈可能比来看还好一点。太匆忙了,蜻蜓点水般一掠而过,就好比往平静的湖面扔下一颗石子,扔石子的人挥一挥衣袖走了,湖面却够不得平静。我们应该在舅妈的房里呆久一点,慢慢喝光舅妈给我们泡的热茶,吃一点舅妈装在果盘里的瓜子花生,和舅妈多说几句话,应该带着舅妈一块下中村墟上去,请舅妈在中村墟上的饭店吃中饭,吃了饭再送舅妈回来。我们甚至都来不及问一问,敬老院的管理怎么样、伙食好不好,还有丽平在深圳搞得好不好、过年有没有回来看看,以及离中村墟不远新田秀姨妈的几个儿子,他们有没有经常来敬老院看看。
舅妈终于松了手。
我却不忍心改变我的姿势了,我希望自己的样子在舅妈的视线里多停留几分钟,我更想多看舅妈几眼,直到车子驶出了敬老院的大门,直到舅妈在我的视线里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