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很亲舅妈。还有舅妈的老公,我的前开舅舅。每年正月,我都要跟着我妈去舅舅家拜年。舅舅舅妈也都很疼我,尤其是舅妈、比疼秀姨妈的儿子嘎子表弟还多。为此,秀姨妈还有意见。说舅妈,亲疏不分,叔伯的、倒比嫡亲的亲。不能怪秀姨妈,秀姨妈才是前开舅舅的亲妹妹。我妈的亲哥哥在我妈出嫁前就死了,哥哥和我、我们都没有见过我们的亲舅舅亲舅妈。所以,从一开始,我们就是把前开舅舅和舅妈,当作是我们的亲舅舅亲舅妈。舅舅舅妈疼我们,则可能和他们子息不旺有关——他们只有一个女儿,就是丽平的妈妈。偏表姐还是个短命的,三十岁不到就死了。丽平是表姐的小女儿,名义上是过继给舅舅舅妈当孙女,实际就是要舅妈把她带大。我记得每次跟着舅妈去生产队的田里扯猪草或去舅妈家的自留地里摘菜,村子里的人跟舅妈答话,说又带着外甥女哇,舅妈一定笑呵呵地回答,是我的满妹子哩。也有听了舅妈的话之后,用鼻子哼两声的。我不高兴,虎起脸对人家嚷嚷,你神经婆,做什么对我舅妈这个样子。生性好强又要面子的舅妈却不吱声——舅妈是一个没有生养的女人,表姐是舅舅和第一个舅妈生的。
表姐和舅妈只是隔了一层肚皮而已。我记得小时候曾听我妈说过,表姐的妈妈是得了产后忧郁症死的。老话都说生娘不及养娘大。表姐要没有舅妈一把屎一把尿细心照料呵护,只怕根本不可能长大。我妈后来还对我说过这样一句话,说舅妈不晓得是不是前世欠了表姐的,表姐没钻舅妈的肚子、却要舅妈带大她不算,连自己生的孩子还要舅妈来带。
我对大我十几岁的表姐没什么印象,对小我几岁的丽平、也没什么印象。我只知道,舅妈这一生,为他们母女俩付出了太多太多。我也不知道舅妈是哪一年去的敬老院,听说是舅舅过世后的第二年——舅舅过世,没人通知我们。
我不知道敬老院的老人,是不是受到了应有的尊敬和照料。我只记得我妈妈在老年公寓三个多月很不开心,天天都盼着我盼着我女儿去看她,我隔一个星期没去,我女儿隔一天没去,她就要发怪、生气,说我,你家里就那么多事,一天都脱不开身,说我女儿,你又不要上课了,怎么来这么晚。生病的时候,更是要我时时刻刻都守在她的床边。
我知道又怎么样呢。正如去年,哥哥他们要把妈妈送去老年公寓,我心里不赞成,但因为几个方面的原因,当时不能接妈妈来我家住,因而没有一力反对。好在我女儿那时在湘潭读书,可以经常去看我妈。但一想起株洲湘潭来来回回跑的那些日子;想起一个人守在母亲病床前孤苦无助的情景;想起我女儿在我妈临终前的哭喊:外婆,你不要走……我说过等我找好了工作,就要妈妈接你到我们家去住,你答应了的。我已经找好了单位、明天就可以去报到了,你怎么可以说话不算数呢;我就忍不住要哭。
我是想责怪谁吗?表姐?表姐已经过世三十多年了。舅舅?怪舅舅不该走在舅妈前面吗。还是丽平?丽平和舅妈没有半点血缘关系,不过是由舅妈带大的挂名的外婆奶奶罢了。而我是我妈十月怀胎生下来的、没有我妈就没有我,我怎么就忍心让我妈去老年公寓住呢。如果是在我家里住的话,妈妈也许就不会摔第二跤。不摔第二跤,就不会引发尿潴留、肾功能衰退、贫血等病症,就不会走那么快了。我哪里有资格责备别人。
可我能为舅妈做什么呢?把舅妈从敬老院接出来接到我家里住?显然是不现实的;常来敬老院看舅妈?两天才能打个来回,同样不可能。所以,我只能默默地在心里对舅妈说一声:舅妈,保重!
山清水秀人寂寂
大哥二哥我,在海龙哥哥的陪同下,走在去给我妈选墓地的小路上。
我抬头看山。山很青,青得就像穿了一件厚厚的军大衣。杉树棵棵笔直伸向蓝天,成片成片的竹林像一块块绿色的屏风,茶树不管大小前后左右旁出亭亭玉立,叫不出名的杂树和藤蔓,你牵着我、我扶着你,见缝插针抢占地盘。
最让我心动的,则是路边和路面那些好柴火。砍下杉树后留下的杉树枝枝已经干透呈黄棕色,轻轻一碰、就能引火;密不透风齐人高一半干一半湿的山芦苇,割下就能烧着。想起小时候打柴那个困难,恨不得现在手上有把镰刀,割一个痛快。那时候,门前屋后山上的山芦苇,因为年年都被割的缘故,一总只有矮脚凳那么高。弄到后来,我们割山芦苇要越走越远。杉树枝枝要爬到树上去砍,还不能砍太多,砍太多树会死。砍下来不能马上挑回家,还要担心被别人捆走。
一大蔸一大蔸的干牛草,在初春的和风里放肆招遥。这么好的草,怎么没有割去喂牛呢。小时候,为挣几个工分,要走很远的地方,才能割到一担草。还有稻田里大朵大朵的灰灰菜,怎么就没人挑去喂猪呢。
低头看河。河水清澈透明丰盈,一路欢歌从上游而来,再汤汤向下游而去。不要拦坝修水渠了么,插田的时候没有水可怎么办呢。山腰的那些山田,原来可都是靠拦坝蓄水来灌溉的。也不要防旱灾了么,村里加起来可有一百多亩田要吃水呢。
忍不住就说了一句傻话。要是在我小的时候也是这么山清水秀,我打柴挖猪菜,就不会那么辛苦了。
海龙哥哥一句话,把我从对家乡世外桃源一般的想像中,拉回到纠结的现实中来。一个个年轻人都外出打工去了,剩下的都是老弱妇孺,犁不得耙不得担不得,田也荒土也荒,牛少了,不喂猪了,牛草和猪菜,当然就没人割没人挖了。
大哥硬邦邦地接了一句。六七十年代是农村包围城市,知识青年上乡下乡;现在是城市包围农村,农村的人都进城打工了。
海龙哥哥叹息连连。说一个师公子一幅图,晓得十年二十年后,又会是什么政策呢。
二哥相对客观一点。他的意思是,现在老百姓的日子普遍都比过去好了。他举了一个例子。六七十年代,村子里四十多户人家,家家户户都是住在老屋里,人少的还好点,人多的,八九个十来个人,也就挤在二三间房子里。
二哥说话的时候,我们正好走在老屋的后面。看到老屋颓废破败的样子,我心酸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对门屋完全不见了,成了一块菜地,几棵瘦瘦的白菜不胜初春的寒意。新屋不新,原本八九户人家的一栋大屋,现在只剩下三户人家。中屋倒塌得更不成样。我本想问海龙哥哥中屋生产队十几户人家都搬到哪里去了。喉咙硬硬的,发不出声。上屋场稍为好一点,大概是因为还有人住的缘故吧。
我小时候,村子不是这个样子。三个生产队,四五十户人家,二百多号人,那个热闹那个生机勃勃。田里土里山里,到处是人,鸡们在晒谷坪的四周觅食,牛们在田里耕种,懒猪拱糟,黄狗抢斋。一到做饭的时候,几十条炊烟袅袅地在村子的上空盘旋。
现在呢,从海龙哥哥家出来,走到老屋,一二里路,只碰到两个人。还是上坑生产队的当了几年大队书记的王长发。王长发应该是六十来岁的人,可看他弯腰驼背提着一个烤火垅走路的样子,纯然是一个老人了。另一个是他的妻子,我们应该喊姑姑的锦凤。我没认出来,喊她姐姐。她没有答应我,只横了我一眼。海龙哥哥说她脑子有点毛病。
走到预定的地方,我吃惊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这里原本是几丘田,包产到户时分给了我家,后来包给了别人家种。现在完完全全被杂草占据着,看杂草的密度和高度,怕是荒了好几年了。
大哥又发高论,说现在乡村组各级干部,应该以他们所属地方稻田的荒芜程度,来定他们的业绩。
海龙哥哥摇头。说,行不通,种田没出路,不说赚不了钱,还要亏本。不出去打工,留在家里种田只能是死路一条。
大哥二哥我,我们都无语了。
山道弯弯,溪水长长,我亲爱的故乡啊,你不再是我儿时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