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我们村里的那些“妹崽子”也会到太田坳来和我们一起斫柴。我们走在前面,她们三三两两走在后面。走到凉亭里歇气,我们故意在她们面前念那些“痞诗”,她们听得面红耳赤,一个个骂着我们“痞子”“痞里痞气”“二流子”,逃出凉亭,站在路那边的树荫下躲凉。我们便哈哈大笑起来,闹得不亦乐乎,好像捡到了什么宝贝一样。看着我们打仗,蛮有味道的,她们也提出要参加“游击队”,要“当女游击队员”。我们便故意不肯,看她们哀求得实在让人过意不去了,才提出以后不准再骂我们“痞子”、“痞里痞气”,得到她们的保证,我们便让她们同样“猜拳”分队。
“女游击队员”和我们一样,嘴巴嘟嘟嘟地“开枪”“开炮”,抓着泥团“打手榴弹”,一样趴在草窠里隐蔽埋伏。只是一打起仗来,一旦“炮弹”打中了她们,她们有人会真的哭叫起来,弄得我们满尴尬。而且,在被追逃的一方,她们实在太不能逃跑了,总是最先当俘虏,让我们满冇面子。
打完仗,背着柴火回家,走到凉亭歇气,我们又乱声乱气地念起那些“痞诗”时,她们照样骂我们:“你们莫这么痞!”“你们唦,痞后世的!”“你们烂屁眼、烂牙膏(下巴)!”然后走开,到凉亭外面去乘凉。我们生气了,一个哦呵,冲出凉亭,喊着“哎呀——有鬼!”背上柴火,拼命地往木马坳跑。山道是下坡的,我们背的柴火一般不到我们力气的八成。那些“女游击队员”就比较“心猴”了,斫的柴火往往接近自己力气的极限,背着走不了一两百米,就要放下来歇气,而且,她们天生就走得慢。她们看见我们打着飞脚往山下跑,便在后面喊道:“你们这些短命的,不等着我们啊!”“你们要吓死我们啊!”也匆匆忙忙背起柴火,往山路上追赶。我们已经到了木马坳田坎上面那眼山泉旁边了,回头看,还看不见她们的身影。我们在泉眼旁停下来歇气,趴在泉眼上咕嘟咕嘟灌了一气清凉甜润的山泉水,她们还没有下来。
当然,我们当中也会有“叛徒”,在我们大家一鼓作气拼命往山下跑的时候,他故意慢腾腾地落在后面,等到那些“女游击队员”到了身边,他才又背上柴火往前走。有时候,他干脆等着她们走到他前面去了,他才背起柴火在后面慢慢摇。第二天,我们骂他“叛徒”,“是王连举”,他争辩说,我脚痛,不信你们可以捏一捏。而到了山上,我们分散去寻找柴火时,他在树林间,钻得比猴子都快捷。
太田坳还真的让人有点害怕。不是老虎,也不是剪径的土匪。是七里村把一个跌跤跌死的老婆子埋在了凉亭背,坟墓就在靠转木马坳这边的油茶山上,离大路只有两三丈远。一座新坟埋在路边,抬头就可以看到,又到傍晚了,风声煞煞,我们一装鬼弄神,好像山上真的就有厉鬼出来了。妹崽子们就更害怕了。因为我们有时一两个人在那里经过,心里都打怵,心怯得毛骨悚然,“眉毛都竖起来了”。这下用来吓那些妹崽子,就算狠狠地报复了她们一场,“看那些狐狸精还骂不骂我们!”
我们得意了不多久,大人们经常要在太田坳犁田、莳田、中耕、割禾,那里还是蛮热闹的。加上天长日久,草长树高的,那孤坟不久也就看不见了,大家也就渐渐淡忘了它。寒露霜降之间,“黄拐子”下山了,太田坳的大田里和靠近七里那边的一垅水田里,稻草堆下面,躲藏了满多“黄拐子”。它们在那里背背、生蛋,原是为了繁衍后代,却不料成为了我们的手中俘虏,碗中佳肴。“黄拐子”学名叫灵蛙,平时隐居在山上的泥土里,寒露霜降时节便下山来,到田沟水泽交配产卵,就是我们说的“背背”、“生蛋”。它们躲藏在稻草堆下,或者禾蔸间,翻开稻草,泥水当中,便看见它们两两抱在一起,不离不弃,我们伸手一捉,就是一对。“黄拐子”苗苗条条鲜鲜亮亮的,一身金黄,鲜炒辣椒,味道比鲜鱼还好,比沟垅里的石蛙还沁甜还鲜嫩。焙干,蒸红艳艳的辣椒粉,味道比干河鱼不知道要强到哪里去了!一斤干河鱼卖一块五角钱,一斤干“黄拐子”就要卖五块钱!还真是“物以稀为贵”了。村里有句老话,“狗肉好吃名声丑,‘黄拐子好吃不得到手”,讲的就是这个意思。
我们捉“黄拐子”,要想收获大,必须下半夜去。那时候,“黄拐子”下山最多。白天去捉,蛮多“黄拐子”已经生了蛋,回到山上去了。只剩下那些感情深厚,爱意缠绵的,还紧紧抱在一起,躲在草堆下,继续它们的恋爱和传宗接代。所以它们的命运最惨。捉“黄拐子”往往一两个人结伴,半夜三更,打着“松光”灯笼,爬到太田坳。为了一个目标,想着半鱼篓收获,想着餐桌上即将出现的美味佳肴,心里便什么都不怕了。事实上,太田坳从来没有出现过鬼怪,除了野猪,还没有什么“脏物”危害人的。
太田坳上,比较多的坏蛋,就是我们这些“鬼崽子”。
我们斫了柴,是在靠近七里村的山上斫的。山边上,有七里村农家种的菜土,菜土上的黄瓜长的正好。我们便东张西望一阵,看见没有行人,赶忙摸进菜土,一人摘一条大黄瓜,跑到路边那眼清冽冽的岩泉旁,洗净,躲到山边拐角处,呱唧呱唧狼吞虎咽吃起来。红薯长大了,还没到开挖的时节,我们也去偷。双手刨开泥土,看见茶盅大的就拔了出来,也抱到那眼岩泉里去洗了,躲在一边猛吃。这便为我们“打仗”补充了给养。为了不露出痕迹,我们还把吃剩的黄瓜或者红薯,用泥土掩埋起来。七里人有时发现了我们的“偷盗”,没有当场抓住我们,我们便死不认账,他们拿我们也冇办法。
我们想做书架或者小衣柜什么的,生产队没有给杉木指标,没有杉木,我们也到七里的杉山上去“偷”。斫一根杉树丢在山上,等到天黑下来了,把它背回家里,就变成我们自己的了。我们自己生产队的杉树,我们是绝对不敢去碰的,大家互相监督着,你一动手,有人就报告给队长了,就要罚工分,就要在生产队的大会上点名斗争。那是高压线——偷杉树就等于偷生产队的银行,就等于偷钱!这还了得!偷斫七里村的杉树,他们是另外一个县,你偷我偷,大家都不乱说,好像这样就是天经地义,这样就约定俗成了。其实,大人们都是反对这样做的,我们背回家的杉木筒子,被他们看见了,他们就要恶霸霸地骂我们,甚至还威胁要把我们捆了,送到七里去斗争。毕竟这样的行为不道义,隔壁邻舍,不论是一个县的,还是另一个县的,既是邻舍就应该是好朋友,就应该当作一家人看待。我们自己的是钱,别人的也是钱啊!只是我们这些“鬼崽子”这样偷着觉得蛮好玩,觉得有一种带着邪性的“成就感”。偷了一回,也就不好再偷第二回了。
太田坳的冬天蛮有意思。生产队的耕牛,到了冬天,便要集中到山上放养。看牛就成为每家每户的一项重要生产任务。太田坳有山有沟垅,沟垅口大都有一片十几亩大的野草地,草地外面就是水田。我们生产队西对门一过,最大的一坵田就在太田坳,有三亩多面积。把泉水排出去,田里的泥土仍然是湿润润的,很容易生长野草,夏秋季长出来的野草,在田里,稻子收割了,也就没人去管它们,正是黄牛们冬天的好饲料。加上沟垅口的草地,冬天放牛看牛,太田坳就是我们生产队最理想的地方。
看牛一般两家轮一天,差不多半个月可以轮一转。把黄牛从牛栏里放出来,牛们很兴奋,有些到处乱跑,毕竟庄稼生长的季节被关养了大半年。我们一家在前头,引着牛群往太田坳方向走,一家在后面把牛群赶拢,不能掉队,不能开小差走岔路。二十多条黄牛,大大小小,公公母母,不是那么好看的。牛群到了太田坳的一个沟垅口,比如牛角垅,牛们静心吃着野草了,看牛的人就可以轻松下来。但是,岗位上是不能缺人的。虽然是沟垅口,务必一家有人守在沟垅的里端,不能让黄牛趁机钻进山里面去了。一旦钻进山旮里去了,走得远了,就不好寻找了。寻找不到,那就是倾家荡产也赔不起。沟垅外面也要有人厮守着,一是防止黄牛乱走,再是防止被人偷走了黄牛,那一家责任也不小。两头把牛看住了,给它们画地为牢,看牛人也就自在了。轮到我家看牛,阿母总是带着我一路去。
牛群到了太田坳,不论守在沟垅的里面,还是守在沟垅的外面,只要有一个人看住牛不乱走就行。我便被安排看牛。阿母则爬到山里面去斫柴。她们斫柴比我们“鬼崽子们”就强多了,一天下来,她们可以斫到五六捆,甚至十来捆柴火。在赶着牛群归牛栏之前,她们还可以陆陆续续把柴火背到牛栏边,等关了牛,再慢慢背回家。
我们在沟垅口看牛,冬天的阳光暖洋洋地抚照着我们,抚照着牛群。牛群在静静地吃草。稍有走动倾向的,又都被我们赶回来。到中午了,一些黄牛,便趴在草地上反刍,打瞌睡,一些仍然在慢悠悠地啃着青葱的或者已经半枯黄的野草。
这是一个温暖而祥和的中午,生活要是永远这么人与大自然和谐下去,那真是我们的福气。你看,一头黑牛牯已经靠近了那头摇头晃脑的黄毛母牛,黑牛牯用头角在母牛身上磨蹭着,不一会儿,它便两只前脚一抬,骑在了母牛的背上,像架高射炮一样,肚皮下很快溜出一条一尺多长的像锄把那么大的白肉,屁股摇动一阵,那根白肉便不见了。母牛温温顺顺的站立着,抬着头张望着四周,还哞哞地叫一声两声,一副十分安详惬意的神态。黑牛牯摇动了一阵屁股,然后从母牛背上跳下来,肚皮下又出现了那根白肉,却在一截一截地缩小缩短,很快就不见了。黑牛牯抬头舔了舔母牛的屁眼,母牛温顺的走开了,继续低头吃草。
我看得出神了,身边那个在田坎上挖了一个洞,捡了干树枝烧着,正在柴火上烧烤的印版米粿,都已经烧焦了,我还冇发现。等那两条黄牛各自散开仍然吃草去了,我才看见米粿已经一边变成了黑炭。我赶紧把米粿扒开到一边去,却有一半不能吃了。真是活该,怎么就入了迷走了神开小差了呢?
我不晓得这是牛们在做幸福的传宗接代的工作。等阿母斫柴出来,我拿这件事询问阿母,阿母却笑着责备我:“冇玛格(什么)讲的,以咋(这个)也讲得!”我便不敢作声,寻思那肯定是蛮神秘不能随便乱说的事情。
阿母接着烤米粿,我便到靠近七里那边的那眼岩泉里去,用竹筒做的水壶取泉水。那岩泉到了冬天,泉水面上常常氤氲着一团水雾,有人说,这是硫磺水,是汤市温泉同一个泉脉涌出来的泉水。因为汤市离我们这里不到二十里路,我们便相信了。便经常到这眼泉水上来洗手、洗脚,喝这股清凉的山泉水。很多人说这水可以防病,洗了手脚可以不长疥疮。
太田坳在每年正月,还是我们捡野香菇的好地方。山里人把摘香菇,说成是捡香菇,有一种把重事化轻,把轻事化淡的意味。让人觉得,爬山摘香菇这样一个十分艰苦辛劳的工作,就像弯腰捡拾地上掉的东西一样轻巧。牛角龙、石家那一些山上,我们斫柴斫下了一些冬桃子树和袁树,残留在山上的树枝、树蔸,枯干以后,吃了水分,到冬天就会长香菇。野香菇虽然肉薄、朵小,却比放药的人工栽培的香菇香而且甜。
那年正月初一,我和邻居一个男孩子,看见年前下了半个月雨雪的天空,终于云开日出了,便背着背篓上了太田坳。山上虽然残雪还很厚,又湿又滑。但是,半个月没有人进山,山上的香菇在雨雪当中,也长得很踊跃。我们爬了三四个山坡和山头,把身上的衣服搞得湿淋淋的,解放鞋走起来呱唧呱唧在脚板下唱歌。我们却非常高兴,因为我们每个人捡了有大半背篓的香菇,回到家里倒开来,有一满米筛。
大年初一就收获了这么多的山珍,这是让村里许多人看了,都羡慕的不得了的意外之喜。即使他们初二、初三也纷纷上山去,不论到仙背垅、到杉湾里,还是到太田坳,到烂山棚,都没有我们收获大。我们过了一个愉快、自足、豪迈的新年。
许多年过去了,我已经离开家乡很长时间了。如果有机会,现在,我还真想去太田坳看看——看那个凉亭还在么?看那坵大田没有抛荒么?看那眼岩泉还汩汩涌冒清流么?看那群黄牛还在那里吃草么?看那些被我们斫过柴火的山坡沟垅,树木都长得茂密不茂密……
2012年6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