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进山“掌野猪”,生产队要记夜工的,每个野猪棚一个夜工有六分工分。有男劳力的家庭每家每户都要轮流进山。如果哪天夜晚没有人去,或者发生野物侵害了田土上的薯苗禾苗,就要倒扣那家六分工分。工分虽然少,但是责任非常大,关系到生产队一百几十号人的吃饭的大问题,所以谁家也不敢掉以轻心。
我阿爸就经常带着我进山去“掌野猪”。或者在垅口的田坎边,或者在红薯地的山埂上,每次轮上,就是连续十天,十个夜晚。不管天晴下雨,都得去,野物是不会因为天气好坏而照顾我们的。山里的夜晚凉风飕飕,非得盖棉被不可。第一天夜晚,八九点钟的样子,阿爸准备好了一背篓松光和一个烧松光用的排球那么大的铁丝灯笼,他把松光点燃,放进灯笼,把灯笼交给我提着,让我在前面走。他背着背篓和一床棉被、草席,在我身后紧随着。我们就这样进山了。“松光”是我们客家人对松树木片的一个特别的称呼,读成“从光”,是松树被砍倒之后,腐朽了树皮和外层酥松的木质,剩下的树芯,含有丰富的“从光油”(松油),劈开来像新鲜的精肉一样又光亮又坚硬又清香,点起火来沾火就着,还经久耐烧。一大背篓松光,可以烧一个通宵。我以为打着松光灯笼就是为了走山路照路,觉得一下背一背篓去,是浪费力气。我阿爸笑着说,到了番薯土里你就晓得了。到仙背垅“掌野猪”的人家有五六户,有时候一路同去,有时候又各家走各家的,反正到了垅口就要慢慢的分开去各自的野猪棚了。
我们爬到山埂上,还没有爬到我们的那个野猪棚,就已经听见有人敲着竹梆,放开喉咙在山下打着“哦呵”了。我原本夜里进山心里害怕,一听到山前山下的竹梆声和人们的“哦呵”声,心里就坦荡了,就耐不住兴奋了,也跟着大声“哦呵”起来,弄得我阿爸责备说,专心看路走路,莫要跌跤了,等下到了野猪棚,随你怎么“哦呵”!
到了野猪棚,我进到棚里,把灯笼交给阿爸,靠近“床头”那个一尺来大的“窗口”用力敲着竹梆,用力打着“哦呵”。敲打吆喝了一阵,我停下来听别处的声音,听了一会,又接着自己敲打吆喝起来,闹得整个沟垅竹梆声和哦喝声,此起彼伏,回声荡漾。倘是月色朗照的夜晚,山峰朦胧起伏,星光与野猪棚的灯火光芒交相闪烁,还真是蛮有诗情画意的,让人看了满心豪迈,心潮激荡。有那种“一览众山小”和“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的博大气概。
我阿爸却提着灯笼走出野猪棚,在一处比较突出的红薯地上,把灯笼杆插进泥土,再用石头塞稳,添上松光,就做成了一盏长明灯。我阿爸回到野猪棚,让我睡下,他也躺着,隔了不多时辰,他又到窗口敲打一阵竹棒,哦呵一阵,再去看看那个灯笼,松光烧得差不多了,他就过去给添上,让它长久明亮下去。一个通宵过去,一背篓的松光也就烧得差不多了。清早回家的时候,我阿爸便睡眼惺忪地背着空背篓回家。第二天夜晚,他又背了一背篓松光进山。后来,我给我阿爸算了一笔账,我说,一个夜工六分工分,我们一背篓松光四五十斤,就算卖干柴,一百斤也有一块钱,四五十斤松光也可以卖四五角钱,生产队一个劳动日(十分)才一角三分钱,我们一个夜工分不到一角钱,点一个通宵的长明灯,花了四五角钱,是豆腐花了猪肉的价!我阿爸笑着,没有反对我,他说:“你晓得玛格(什么)呀,我是生产队的副队长兼保管员,我家‘掌野猪要是出了事,就不是扣那六分工分的事情了!是我们家在生产队就会冇一点面子!别人就会讲‘队长家都冇掌到野猪,我们怎么掌得到!我这个队长还当得下去!”
我一想也是,阿爸到底比我思想深刻。
到了收获季节,仙背垅先是垅田里的中稻,金黄色的稻田里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镰刀割禾的嚓嚓声,挥镰割禾的男女搞笑声,打谷机被踩得飞转的轰隆声,交杂成一支收获的欢乐大合唱。
接着是山坡上收挖红薯。满山遍坡绿油油的红薯苗,在秋天清凉的山风中摇曳,泛出油亮的光泽,极是让人喜悦。打霜之前必须把所有红薯苗都收回来,一部分送到生产队的养猪场,另一部分要集中晾挂起来,以备明年开春,青黄不接之际,养猪场没有饲料时喂猪用。为了抢季节,生产队的男女老少就都安排上山割红薯藤了。男男女女到了山坡上,你追我赶割着红薯藤,一边劳动,一边趁机打情骂俏,搞得山坡上生龙活虎,嬉笑阵阵。中途歇气“吃烟”的时候,有个汉子被怂恿去摸那个胸脯最大的妇人的奶子,奶子没摸到,倒被妇女们一声喊,几个人围过来,把他按在地上,扒了裤子,用杉树枝叶刺得大腿根满是小红点,逗得大家笑得抱着肚子蹲在山坡上出气不得。我们“小鬼崽子们”还不懂得摸奶子是不是很好玩的事情,却也哈哈连天,笑得不亦乐乎……
挖红薯是很快乐的事情。我们既可以握着锄头从土里把红薯挖出来,也可以跟在大人身后,收拾他们挖出来的红薯。红薯按大小分好类,装箩筐,回到家里就可以不再费神地过称,按照生产队的分配方案,分给各家各户。分到了红薯,担回家里。天晴了,把大个的洗干净,刨成红薯丝,晒干,再收进楼房里的粮仓,就是半年粮食了。个小的,也洗干净,蒸了新鲜的吃,或者煮个半熟,去了皮,切成瓣,晒干,再蒸,再晒,红薯条变得通红透明了,就可以吃了,还可以用瓦坛收藏起来,过年时也是一种年货,来了城里的亲戚,送给他们,还是一种很有滋味的土特产,是大家都喜欢的零食。后来我到长沙读书,干薯条居然就是我们寝室里大家争着抢着要吃的好食品。
收了红薯,生产队便不管那一片山坡了。我们放了学,背了背篓,背上锄头,再到那坡土上去刨挖,居然还可以找到不少遗漏下来的红薯。一天下来,也可以刨到一二十来斤。这是意外的收获,可以直接带回家去的。当然,刨了一遍,再刨第二遍,收获就寥寥无几了。我们便背着空背篓钻进山林里去——这时候,山上的牛卵砣、猫卵子、狐狸桃(猕猴桃)都相继成熟了,摘一些这样的野果子回去,也是蛮好吃的。以后放了学,我们把书包一倒,拿着空书包就进了仙背垅,也是为了摘这些野果子。牛卵砣蛮好吃的,甜津津的,很像今天城里人吃的芒果的味道,只是皮厚了一点,那黄晶晶或者白馥馥,透明似果冻的牛卵砣馕,吃到嘴里清凉甜润,沁人心脾,可以泻火,可以润肺,更可以解馋。
仙背垅的大片红薯地,一般只种一到两年。主要是山地的肥力不够,到第三年就长不大红薯了。但是,野麻却长得快,第三年又是我们进山扯猪草的好场所。猪草不值钱,老红薯地上值钱的,是不到三年就长得比我们的个头还高的山苍子树。山苍子树一长起来,就不可阻挡,整块山坡几乎一两年功夫就全长满了,大的还长到茶杯和饭碗那么大,比生产队劳力们特意种植的杉树苗,长得快多了。
往后,到了七八月间,到仙背垅摘山苍子,又是一件很快活的事情。我们“小鬼崽子们”和妇女们一道进山,有一个漂亮少妇背着空背篓,欢喜地走在仙背垅的山道上,看见沟垅的稻田上空飞过两三只长尾巴的阿夏鸟(喜鹊),她便抑制不住心里的高兴,顺口说道:“阿夏夏,美发发,走进陇上冇脚夹。”客家人把长尾喜鹊叫“阿夏”,叫尾巴“美巴”,叫脚印“脚夹”。这样念起来既押韵又切景,竟是蛮有味道的一首小令。所以,她说一遍我便记住了,至今不忘。如果是在元朝,这首小令肯定可以收到诗书里去。
山苍子一串串、一球球,蛮有累累硕果的气象。抓着山苍子树枝的尾端,往上一捋就是一大把。山苍子滴滴答答地落进背篓里,让人在收获山果时,也充满了畅快和豪情。一个上午“摘”个两背篓或者一箩筐,便是很轻快的。送到生产队的晒谷坪里,一过秤,五六十斤呢,又赚了二三十个工分呢!
我阿爸这时节便在谭官湖油铺门口的前坪上,正在高大的笼甑前蒸山苍子油,这个又是一门技术活,我又有了机会去学新的技术了。当然这是后话,与仙背垅已经关系不大了,我不好多说。
2012年6月5日
太田坳
太田坳,应该是大田坳。我们客家人把“大”都说成“太”,比如大人叫做“太人”,大树叫做“太树”,大山叫做“太山”,很大叫做“蛮太”,等等等等。太田坳与资兴县(现在是资兴市)皮石乡的七里村交界,田土山互相交错。太田坳是我们下桥生产队的,也就是说,我们生产队与七里村的田土山互相交错。我们常常以学到一句两句资兴话,比如“侯——”(是的),“该——囊”(那个),“内——觉”(这个),“寡——膏——”(猪肉),而沾沾自喜。七里人大多会讲客家话,我们却很少有人会说“寡膏”话,连听也很难听懂。我们之间的交往,一般都靠客家话,因为他们赶场逢墟大多都是到我们村里的墟场上——船形墟来。
太田坳有山有水有田有土,更有我们这群“小鬼崽子们”的身影,一年四季几乎都有。
我们到太田坳,好事做得少,坏事经常做。到了太田坳,我们几乎都变成了“坏分子”。
从仙背垅垅口沿着青石板铺砌的子阶路,过石拱桥,爬上木马坳,到了山坳的最顶头,开始走平路了,路的中央有个凉亭,道路从凉亭当中穿过,那里就是太田坳了。
那个凉亭骑在路上,有一个堂厦(堂屋)那么大,长方形,两头是圆拱形的门洞,没有安装木门,四面都是砌的流石墙,粉刷了雪白的流石浆。亭子内两边的墙界下,砌了一尺高的一层台阶,上面安放着削得很平整的杉树条,是最简易的板凳,供往来的行人落座歇气的。凳板已经磨得溜光水滑,变成了青绿色,比家里的板凳还光彰。凉亭屋面盖着小青瓦,一有漏水,便有人检修——也不晓得是哪个人常年四季在关注着这个凉亭,凉亭总是那么完好地矗立着,供我们歇气玩耍。
凉亭的墙壁上经常会被人书写一些标语口号或者打油诗,用木炭书写的。那些打油诗几乎就是我们学会“讲痞话”和晓得要和十八岁的妹子才能谈婚的启蒙。比如:
十八妹子一朵花,
有力冇钱莫想她;
摁着枕头到天光,
扒碗冷饭山上爬。
又比如:
张家妹子李郎想,
想来想去想断肠,
清早门前去担水,
半夜屋背敲光窗。
我们读了,嘴巴上骂着“这个哪个蛮发骚”、“一个骚鬼”,心里却一个个乐滋滋的,念念有声,念念不忘,好像一下子说到了我们的心夹里。
过几天,凉亭的墙壁上又出现了新的打油诗,变得更“痞”了,我们却更加口口相传:
阿母生我一丘田,
已经荒了十八年;
哪个好汉来耕种,
我家不要半分钱!
还有:
十八妹子三角丘,
一块旧布去遮羞;
我想伸手去扯布,
又怕妹子敲我头。
“——敲你的头!”“——敲你的头!”我们伸手这个头上敲一下,那个头上敲一下,互相敲打着,追逐着,嘻嘻哈哈拥出了凉亭,跑到对面山上去斫柴。
斫了一根六七十斤重的生柴,或者一捆生柴,背下山来,丢到路边田坎上,时辰还不到半个上午或者半个下午。于是,我们一群男孩子,便学着电影里的样子,大大小小分成两队,开始在已经收了秋的干田里“打仗”。用钩刀挖出一块块的田泥做手榴弹,“埋伏”在田坎下的草丛里,伺机向对方进攻。只要一方有人探出头来,被确定了他们的位置,另一方的泥块就会像雨点一样飞射过去,对方也立即打出泥块还击。哪一方的人挨打得多了,吃不消了,便往远处逃走,另一方便抓上泥块,穷追不舍,直到对方“缴械投降”,算是一场战争结束了。然后再来一场。连续两三场都是某一方失败,他们便会提出要求,重新分队。我们分队很简单,大个子的与大个子两个两个一起“猜拳”,一正一反,掌心向上的为正,掌心向下的为反。然后,所有正面的一队,反面的为另一队。正面的为“好的”,反面的为“坏的”。“好的”一队是解放军,准备进攻;“坏的”一队是敌人,是国民党匪帮,先去隐藏,让“解放军”侦察、进攻、追剿。我们常常是“敌人”还打赢了,“解放军”还被打得到处乱躲。于是,便因为哪队当“解放军”的问题争执不休,闹得散场,各自背上柴火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