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我们不论是上山砍柴回来,还是在家里煮了猪潲喂了猪,只要天还没有黑下来,只要不是下雨天,谭官湖就是我们村最热闹的去处。这时候,我们可以带着换洗的衣服,拿上香肥皂,名正言顺地去洗冷水澡。河滩上已经有了很多人,学校的、医院的、粮站的、公社的、供销社的,大凡年轻的男人都来到了这个河滩上。会游泳的扑进了水潭,炫耀泳姿的潇洒;不会游泳的趴在岸边的激流当中,享受激流的抚拍。岸上桥头和木桥上,一些年轻的妇人带着孩子,洗漱得整整齐齐,一边沐浴河边的凉风,一边欣赏丈夫和面熟的汉子们在河水里热闹成一片。我们这些小不点们,这时居然变成了配角。便不甘心地故意跑到一丈多高的木桥上,把木桥摇晃起来,然后一纵身跳进桥下的深潭中,激起丈把高的水花,制造一阵惊叫和欢呼……
谭官湖就是这样快乐着我的少年时期。我初中毕业以后,跑到城里读书去了,寒暑假回到老家,仍然跑到谭官湖去洗冷水澡,去游泳。后来,到别的乡镇上班了,谭官湖也就渐渐地变成我的记忆,只能时时跑出来滋润我枯燥的闲暇了。
2012年5月30日
仙背垅
仙背垅是哪个大仙背后的一条山垅,我们不晓得,大人们这样喊着,我们也这样喊。约定俗成,却没有人去探究。仙背垅在我们村子的正南面,过了河,沿着往资兴七里村方向的子阶路,爬上西对门那个一里多路高的高坳,往左面的山谷拐就是进入仙背垅的垅口了。
仙背垅沟垅的泉流流出去,到烟泷生产队从一个一百余米高的悬崖泻下,就流到斜濑河了,河水拐两个大弯就到了我们村子的西南角——上桥。仙背垅的左边山背是木马坳,木马坳再上去是大田坳,大田坳沿着子阶路和一条山沟下坡,一共走七里路就到了资兴市的七里村。仙背垅的右边也是一脉高山,前面一截叫新田埂,往后面山更高处,山的背后半坡上就是杉湾里。杉湾里是我们大队上桥生产队的一个自然村落,林姓五六户人家住在那里。仙背垅从进口到垅底,两边的山岭都是我们下桥生产队的,还包括新田埂、木马坳和大田坳。
这样,仙背垅就与我这个毛头小子有了许许多多的关系了。
仙背垅有一条小路,从垅口一直蜿蜒曲折到垅旮里的山腰上,大概六七里深。小路像一条素练铺摊在沟垅溪岸的山脚上,一忽儿在左边的山脚,一忽儿又折转右边的山脚。小路和路旁的山溪,一会儿交错,一会儿平行,就像一青一白两条彩带,在山谷里交相飘舞,缠绵进入山深处。小路每年都被生产队的劳力修整着,割开路壁和路下长出来的野草、藤蔓和树枝。小路要保证能让生产队的劳力——男人和女人、壮年和青年、老年和少年,都可以背着十几米长的杉树、柴火,都可以担着箩筐、畚箕,畅行无阻地进去、出来。
因为仙背垅几乎就是我们下桥生产队的绿色银行和绿色仓库。
我们生产队上千亩的林地,大部分都在仙背垅。每年公社分配下来的杉树砍伐指标,我们生产队就有一百来个立方。这一百多立方的杉树指标,就是我们生产队一年的主要收入来源。把杉树砍下来,卖给林业站的木材收购站,结算下来,得到的收入,便是生产队一年公共费用和分配给各家各户的主要资金。插完早稻,留下一部分瘦弱的男劳力和妇女劳力继续做中稻田里的功夫,其余壮实的男劳力就分组进山,五个人一组,到仙背垅“放芒杆子去”。
山里人进山砍杉树有许多讲究,我们小孩子只能听着,不能乱说。砍杉树,不能直截了当喊斫杉树,要唤作“放芒杆子”;走路不能叫走路,要唤作“赶云脚子”;路上遇见蛇,不能直呼有蛇,要说“有溜哥子”;看见有野藤缠树,要说“有山线子”;看见有黄蜂做窝,要说“有飞蛾子”;开刀剥杉树皮,要叫“剐拐皮子”;用刀斫杉树枝叫做“捞尾线子”。当然,砍杉树用的三种主要工具如钩刀、斧头、拉钩,就更不能直呼其名了,而分别要喊做“小铁子”、“铁锤子(或者铁灿子)”、“毛钩子”。这是山里人进山作业,祖祖辈辈留下来的一种避讳,是一种奇怪的生产经验的总结。我们在家里吃早饭,如果是生产队安排了我阿爸去“放芒杆子”,饭桌上也就有蛮多讲究了:第一,端到桌面的菜碗不能移动,如果移动了,就有可能会造成杉树倒地的时候发生移蔸,会打伤“打尾梢子(在半壁拉毛钩牵引杉树倾倒方向的人)”的人;猪肉上桌不叫猪肉,要叫做“黄嘾子”、鱼肉要叫“摆尾子”、辣椒叫“灯笼子”……反正避讳很多,禁忌很多,家里人和去斫杉树的人都不能乱说乱动。
斫杉树一个组一般五个人。“掌灿子”一个,“开杂子”两个,“扯毛钩子”两个。“掌灿子”就是掌斧头斫杉树的人,他要有力气有技术,要能把杉树蔸斫得浑圆不开裂,杉树倾倒的方向想往哪边倒就往哪边倒,而且还要做到一块山方向一致,树尾巴都要朝上。“开杂子”的人是在“掌灿子”的人斫树之前,为斫杉树开道的,主要是把要斫的那棵杉树周围的杂柴、茅草、藤蔓先砍开,要先剥开一截大约两“小铁子”长的杉树“拐皮子”,要让“掌灿子”的人在剥开杉树皮的最下端可以潇洒挥斧;“扯毛钩子”的人跟着“掌灿子”的人走,“掌灿子”的人开始砍树,他们便在杉树的上方山坡上砍好杉树倾倒的通道,等到“掌灿子”的人喊“打毛钩子”,他们便将一个装了半尺多长弧形铁钩的竹竿伸到杉树的树腰上,往他们砍开的通道上拉杉树,让杉树往这边倾倒。拉钩的竹竿尾梢上,扎着一圈、两圈棕毛,防止打滑的,所以叫“毛钩子”。杉树倒下来,斫开树枝,剥掉树干上的杉树皮(拐皮子),这些事情都是“扯毛钩子”的人的活。如果“掌灿子”的人一鼓作气往前赶,不停不歇,前后四个人就会被累得喘气不赢,整个斫杉树的节奏,都掌握在“掌灿子”人的手上,他是每个组的老大。
杉树斫好了,几个月之后,秋收一完,男劳力就得进山“出芒杆子”了。就是要把分散在山坡上的杉树砍掉树枝树尾,从山坡上溜下到沟垅里。有老路的地方就顺路背出来放成树堆。没有道路的地方,就新开一条小路进去,也把杉树码成堆。然后生产队再统一安排劳力进山“背树子”“扬芒杆子”。
山里人把杉树叫做“芒杆子”,是为了取其轻,以表达山里人对沉重的杉树,在战略上的藐视和心理上的慰勉。芒杆子是茅花草的茎秆,筷子那么大一根,三四尺高,直挺秀颀,轻而通透,外形与剥了皮的杉树树杆很相似,白里透黄,金灿灿地耀眼,很招人喜爱。杉树出了山,山坡上剩下的干燥燥的杉树枝条和尾巴,就成为了我们这些小孩子们放学后和妇女们收工后的宝贝。一棵杉树的树枝和破烂的树皮就可以让我们收拾成一捆干柴,背回家以后,大人们高兴,我们也很有成就。我们一次可以背六七十斤柴捆时,家里的柴火基本上让我们包干了。大人们便可以放心地去生产队出工,挣工分。
所以,每天放了学,包括寒暑假、星期天,仙背垅就是我们这群孩子斫柴顾家的好战场。
杉树枝是经不得我们几天收拾的。仙背垅的垅旮里的深山老林里生长有很多的榬树、柞树、杻树、枳木树、酸枣树、冬瓜木、石榴花树……都是我们斫柴的好材料。那时候一心只想着斫柴,根本没有人去想什么保护生态的问题,这些杂木树被斫了,实在是有点破坏生态的味道。现在想起来,还真有负罪的感觉。只是“当时未惘然”了。
清明节前后,仙背垅对我们的吸引力就更大了。垅旮里的竹林一直蔓延到杉湾里的山坡上。竹笋要出土,诱惑着我们丢下书包,背上柴刀就进了垅旮。我们很讲规矩,大凡长出三寸高的竹笋,我们都不会动它们,留着它们长成竹子。我们进到竹林,漫山遍野地寻找刚刚冒出金黄灿烂笋尖尖的竹笋。发现一个,便抽出柴刀挖开泥土,在靠近竹根处把竹笋斫断,削根竹枝做竹钉,在笋尾上钉个眼,用山藤穿了,斜背在身上,像武工队战士背手榴弹一样,满心欢喜的。看到竹蔸下的冻土开裂出了新鲜的裂缝,我们会高兴地把冻土刨开,里面很快就可以看到一个金黄灿烂的大笋尖,这又是一个不小的收获。等到天快黑了,也不管身上背着的“手榴弹”是三个,还是八九个,我们便就近斫一根倒伏的老干竹子,背回家做柴火。这样我们每天都是一举两得地从仙背垅出来,天黑了,才回到家里。再匆匆忙忙洗了澡、扒两碗番薯丝饭,赶到学校去上晚自习。
其时,教室里早已是灯火通明,寄宿生都已经上第二节自习课了,我们才偷偷溜进教室。好在那时候大家不是讲考试分数的,我们有张铁生做榜样,也就不怕老师批评了。老师拿着我们也无可奈何,他们也怕搞运动,怕学生乱写大字报。
仙背垅最有魅惑力的是夜晚,夏日的夜晚和秋天的夜晚。
生产队每年冬季秋收之后都要在仙背垅选一两块山坡,砍下杉木、杂树,挖掉树桩树根,开垦成旱土。往往是连片一百两百亩的面积,连绵一两个山头、沟谷。那时候,按照上面的要求,我们山区公社也要给国家送交公粮。生产队百把亩水田,每亩收成不到七百斤,交了公粮之后,生产队便要吃“返销粮”,就是国家按照一定的价格,由公社和大队分配指标,由生产队出钱,到公社粮站买回稻谷来,再由生产队统一分配到各家各户做生活口粮。卖了公粮,生产队收获的稻谷所剩无几,加上返销粮,每个人的口粮每个月才三十来斤稻谷,碾成大米才二十来斤。那时候各家各户靠生产队年终分配的几斤茶油和年底杀头生猪留下两块板膏油,吃一年。油水寡淡,肚里饥荒,一餐大多能吃半斤大米的白饭。二十斤大米就远远不够一个月过日子了。加上那时候计划生育抓得不是很紧,还没有上升到对各级政府一票否决的高度,很多人家一气就生了五六、七八个孩子。往往是大儿子大女儿都做爸爸妈妈了,老娘四十几岁,还给孙子或者外孙子生出了年纪更小的小满叔和小舅舅,一家的生活就更加艰难了。生产队为了解决这个吃饭的问题,就组织劳力进山,开荒种土,大面积栽种番薯。番薯就是红薯,仙背垅就成了为了我们生产队最好的番薯基地。
冬天开荒,一举三得,即开垦了荒山,扩大了旱土面积,又让大家赚到了工分,还让每个挖山土的人能够挖到树蔸、树根,背回家里做柴火烧。冬天白日很短,大家就带着中饭进山,中午,队长在半山腰打两个“哦呵”,喊一句“歇气食烟、食饭啦!”大家就停下手头的活计,一边把挖出来的树根树蔸丢下山坡去,一边往沟垅里的溪沟边去洗手吃饭。吃完饭,吃斗烟,又爬上山坡继续挖山。这时候,我们这些半大的“小鬼崽子”,也可以背着锄头和钩刀,和大人们一道去“挖生土”,只是生产队只给我们记四分工分。我们也乐意,因为这也是我们显示我们小男子汉的一个机会,也是我们学习农业生产的一个机会。就像生产队“放芒杆子”砍杉树一样,体弱多病的男人不能参加,妇女不能参加,我们这些“小鬼崽子”倒是可以跟着阿爸一起去的,可以学会斫杉树的技术和许多禁忌与避讳,以保证将来生产队的这些生产项目后继有人。所以,我们不仅可以在“放芒杆子”时,挥舞“小铁子”“开头杂”,不仅可以抓着毛钩“扯毛钩”、“剐拐皮子”,我们甚至可以要“掌灿子”的人停下斧头,给我们试上几斧头,过一回“掌灿子”的瘾。
话扯远了,我们还是回到开旱土的地方来。莳完早稻,端阳节前后,雨水不错,秧土里的红薯苗也有五六尺长了,该种红薯了。星期天,或者学校放了农忙假,我们也挑着一畚箕担五六十斤的土灰或者已经被妇女们剪截好的红薯苗,进仙背垅去种红薯。
红薯生长了一些日子,该铲草松土了。机会好,遇到星期天,我们又可以进仙背垅去,和大人们一道劳动生产。
天气渐渐炎热了,红薯开始结地瓜了。仙背垅垅口的一垅十多亩中稻田的禾苗也开始封行了。山上野猪、山牛便也开始到红薯土里和垅田里来寻找吃食了。这些野物白天睡觉,夜晚才出来上班工作。生产队是不能组织打猎队的,也没有那个本钱买铳买枪。只好安排劳力每天夜晚进山“掌野猪”。“掌野猪”或者是“张野猪”,就是到山上去看野猪,张望野猪山牛(水鹿)。一旦看见有野物的身影子过来,向我们的田地进攻,就放铳或者敲竹梆、打“哦呵”,把野物吓走,以保住山上的红薯和沟垅里的稻禾不被野物们糟蹋了。
红薯地里一个山埂搭一个野猪棚,垅田里田头、田中、田尾各搭一个野猪棚,仙背垅便有了五到六个野猪棚。野猪棚都是用没刮皮的杉树搭的,用干杉树皮夹墙、盖顶,棚子底座一般都离地面五到六尺高,用木桥与路坎连接着,主要是为了防止野猪的进攻报复和虫蛇爬进来伤人。于是,每个野猪棚突兀地矗立在山埂上,就像碉楼一样,老远就可以看见,很是打眼。如果附近生产队在附近的山坡上也开垦了红薯地,也搭起了野猪棚,那就更为壮观了,就把我们的好奇心和英雄气给吊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