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官石”下面三四丈远处公社建了一座小水电站,电站发的电可以供我们整个村子和公社大院、学校、粮站、卫生院和供销社等机关照明日用。电站里还配装了一台碾米机,村子里的社员和公社粮站都在电站碾米。背着一个空谷箩跟着父亲或者母亲去电站碾米,既可以看看碾米的神奇,又可以看看发电机的水轮机的旋转,和发电师傅忙前忙后先放水发电然后开动碾米机的神采。于是便想,将来当一个发电师傅也是很风光很有威风的事情。
当然,更重要的是电站的水圳上留了一个下水口,水从电站机房的地底下经过,在站房门前的石路下涌出来,一条小水圳把流水引到了油铺的屋后。那里有一座筒车,五六尺直径大小的一座筒车,上面架着一截木板做的水槽,安着一个可以推拉移动的闸门。把闸门推开,流水便从水槽直冲向筒车,筒车便迅速地转动起来。筒车一转动,就带着油铺里的一个两丈直径的碾车飞快地转动起来。筒车竖着转,屋里的碾车却横着转,这就显得十分神奇了。把闸门拉过来,流水便被挡在水槽外侧的那个缺口上流出去,筒车不转,屋里的碾车便也不转,这就有点像我们村里一些人常常自豪地说的“巧尽了的胡椒擂”。
十冬腊月,山上的油茶籽收回来,堆沤在秋收后的稻田里。茶包都开裂了,生产队便把油茶莲籽带壳分到每家每户去挑拣,茶壳归各家做柴火,油茶籽再交回生产队,统一安排人到油铺去打油。
打油是一件很有油水的事情。不但可以记高工分,还可以吃上几顿油足菜香的白米饭。平时在家里每家每户几乎都要掺上一半的红薯丝做饭,每个月的口粮才够吃。到了油铺打油,因为是力气活,又脏又累,生产队自然就给几个打油的劳力补充了大米,而且直接补到油铺。菜倒是参加打油的人各家自己凑一些,茶油便几乎不限制使用,只要不带回家里去就行。我父亲那时候年轻体壮,几乎每年打油都有份。所以,只要油铺的大门一打开,那个大碾车一转动,我就可以不被呵斥地和几个小伙伴进入油铺,我们机巧地双手扶着碾车四个轮柱当中的某一个,随着碾车跑上一阵,然后双手用力一撑,两脚起跳,跳上碾车车槽的外边,再趁势走上几步,伺机一跳,便很轻捷地坐在了四方的轮柱上面,像坐上坦克一样,挥舞着双手,在碾车上旋转,耀武扬威。
碾车是油铺用来碾压油茶籽的器械,功能和中药铺的药碾子一样。碾车车槽是一个两丈直径的大圆环,木头做的外壳,拳头大的车槽里镶着铁皮,车槽立在地上。碾车的碾轮有四个,每个有一寸厚、七八寸大,都是铁打的,用斗碗大的劈成四方的木柱凿槽固定着。木柱互相之间被木条牵连着,又被一个十字架连接在圆环的中心立轴上,立轴的下端安装有团围都是匀称的手指样的齿条,与地坑里一个竖立着的大齿轮交错在一块。屋外的闸门打开,筒车旋转,带着屋里地坑中的大齿轮转动,大齿轮带着碾车的中心立轴转动,碾车也就很快的旋转起来。打油的师傅在车槽里倒上已经烘烤干的油茶籽,开动碾车,那里便变成了我们这群孩子的乐园。半天或者一个整天,我们在转动的碾车上跳上跳下,前进后退,交错换位。两只手或者伸成手枪,或者端成冲锋枪,嘴巴上嘟嘟嘟地开着枪,把一个碾坊热闹成一片战火纷飞的战场。
油铺有一个固定的打油师傅,我们叫他“油客子”或者“打油客”。他不是我们本生产队的人,他家住在离我们村子大约四五里远的高山上。每年冬天他都要下山来打油,直到大队五六个生产队的油茶都打完油了,他才能回家里去。在油铺里他每年都要住上至少两个月。他个子不高,力气很大,不怕脏,不怕累。“油客子”进了油铺以后,只要开榨打了油,他的一身便会变得黑乎乎油腻腻的,甚至连巴掌上的纹线都是黑兮兮的。正因为这样,我们村子里的两个生产队,没有人愿意当“油客子”。而我们的母亲们,平时骂我们把一身衣服搞得脏不拉稀的,就常常说我们“搞得像油客子!”
“油客子”待人很和善。我们只要不乱动他的家伙,他便不责骂我们。我们爬碾车玩,生产队的人常常呵斥我们,他不,他有时候还解释说:“鬼崽子们上去压一压,茶籽碎得更好。”生产队的帮手们便不再呵斥我们了。油茶籽碾碎了,“油客子”停了碾车看了,便让生产队的帮手们把茶籽粉铲出来,倒进榨坊那个大锅台上的木甑里去蒸,然后换进新的油茶籽,继续碾。油茶粉蒸到八成熟,“油客子”揭开甑盖,用手捏了茶籽粉,手指上有腻腻的油脂了,他便叫帮手歇了灶洞的柴火,他用一个小木盆盛出热热的油茶粉,倒进榨床旁边的那个早已准备好的大木盆里,盆里铺着一个扎得像张开的雨伞的稻草盘,草盘下面还有层叠的两个大铁环,热烫烫的油茶粉倒进稻草盘,“油客子”要趁热把铺散开的稻草包拢来,包住热油茶粉,包在铁环里面,先用手按压,再用双脚踩实,踩得与铁环的高度差不多了,便捧揭起底下的一块铁板,把滚热的油茶饼装进榨床的榨槽里,用方木塞塞实。这样直到把榨床的榨槽装满油茶饼,他再在上中下三个位置装上三个包了铁帽的方形木柄塞。木柄塞像木尖,由薄而扁向鉄帽这端逐渐增大增厚。这里要交代一下,我们村的榨油床,是用一根巨大的松树掏挖成的。松树的直径有三四尺,长度有十五六尺,简直就是一个庞然大物。记得那回换榨床,全大队调动了一百五十个精壮劳力,搞了半个月,才把那截松树从沙湾里的深山老林里抬出来,放进油铺的。我们在一旁看着,那场面就像蚂蚁抬着一只蜻蜓在移动一样壮观。
装好了茶籽饼,“油客子”招呼生产队一两个帮手过来,开始榨油。油锤是用一根脸盆大的松树做的,在当中可以平衡两端重量的位置掏了一个小洞,用来安装悬索。油锤的前端也包了一个铁套头,用来撞击榨槽上的木柄塞。榨油的时候,“油客子”一手抓着悬索,一手扶着锤杆掌锤,确定油锤撞击的方向,帮手们用力推着油锤冲撞。悬索吊在屋子的横梁上,油锤后退前进,悬索都要发出“吱扭扭”的叫声,然后便是“嘭”的一声巨响。在油铺外老远都可以听到“吱呀呀——吱呀——嘭!”的声音,人们就知道,油铺里正式开榨榨油了。有时候,大人们歇气了,我们也学着“油客子”的模样,抱着油锤去撞榨床上的木柄塞,撞出来的声音却像鞭炮受了潮一般,吱呀呀——噗!“油客子”便在一旁笑着说:“去去去,归去叫你阿母来,就撞得蛮响。”我们知道他讲痞话,就丢下油锤,嘴巴里喊着“油客子!油客子!”一窝蜂逃出了油铺。
过了不久,我们在油铺外玩得冇味道了,又陆陆续续地溜进了油铺。
新茶油出来了,生产队负责做饭的帮手便从榨床下的油桶里舀了一勺油去炒菜。炒出来的菜都油光放亮的,菜汤上面还浮着一层厚厚的油层。平时在家里一调羹油要炒两三个菜,现在两三调羹油才炒一个菜,真是大大地奢侈了一回。还有更奢侈的,便是他们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糯米,舀了一大勺油焖糯米饭吃,一个个吃得油嘴滑舌,脸上放光。我们看见焖糯米饭,便赖在那里不回家,等着他们吃糯米饭,也蹭上一碗吃。有时候他们又弄来一条黑狗,茶油炒狗肉,那是脍炙人口的美食,我们这些小蹭客们,便像过年一样快乐地蹭着、吃着。
到了春天,谭官湖的快乐便转移到了水田里。
谭官湖河两岸的水田,几乎都是我们生产队的,因为水源好,离村子近,便于管理,便大都做了秧田。生产队劳力的分工很有趣,四五十岁以上的男劳力,大多做犁耙,负责犁田耙田;二三十岁的男劳力手脚麻利,则大多莳田;女劳力基本上都安排给要犁的田刨田坎,送牛栏粪;扯秧苗的事情几乎就让我们这些还在读书的少男少女们做了。扯秧苗搞定额,二十个秧子记一个工分。要莳田了,队长招呼扯秧子的人到秧田里,大家先站在田塍上,等队长先下秧田。队长在田塍上烧了一炷香,然后反手从秧厢里捞出一把秧苗,塞进泥水里,嘴巴上念念有词,如此这般三次,便是正式“开了秧门”,我们便可以放心下田扯秧了。后来,我问队长,为什么要这样开秧门,他说老一辈人教的,这样便可以避开“秧风”,不让扯秧苗的人得“秧风病”,肿手肿脚。我问他他嘴里念的是什么,他说就是避秧风的口诀:“秧风秧风快走开,我们大家扯秧来,厢厢秧苗满田绿,扯好秧子莳田排。”
开了秧门,扯秧的人就要跟着莳田的人的进度走。我们大多还在读书,白天要上课,只有清早和下午放学后才能去扯秧子。我父亲犁田,母亲担牛栏粪,没有人莳田。莳田的人需要多少秧子,我没有情报。清早,我天蒙蒙亮起来,拿着棕叶丝走到谭官湖秧田去看情况,才发现那些哥哥在莳田的妹子们,已经扯完一大厢秧了,她们的身后已经摆出了一条长长的麻花一样的秧子带。我赶紧下田,闷头闷脑扯起秧来。一清早扯下来,我只有五六十个秧子,那些女孩子们多的扯了四百多个!我曾留心观察了她们,扯秧的时候,她们双手齐动,左右开弓,嚓嚓嚓嚓几声水响,双手一合就是一个秧子。然后左手抓着秧尾,右手托在秧根,在水里上下抖动几下,秧根上的泥巴就洗干净了。顺手拍两下秧根部,秧苗便齐整了,再右手迅捷地捞出一根棕叶丝,一绕两绕就把一个秧子困扎好了。而我不管怎样发奋,都显得笨手笨脚的,怎么也赶不上她们的速度。看来很多事情还真是男女有别。扯着秧,听她们闲谈,才知道她们半夜三点就到了秧田里来了。我的老天,那时候我正在被窝里睡得香香甜甜的做着春梦呢!看来要想多弄几个工分,也是要付出许多辛勤和汗水的。
我算是服了这些妹子们。
扯完了秧子,莳完了田,谭官湖河岸的小竹笋便冒出头来了。放学后钻进河岸的小竹丛里,在竹隙间拔着手指粗细的小竹笋,也是一种快乐。当然,如果遇到了蛇,那就有点惊心动魄了,得赶紧逃出竹丛。下一次再来,就在手中握了一根竹棍,先把竹丛敲打一番,才敢钻进去拔那些直愣愣的小竹笋。小竹笋拔回家,正好是五黄六月的时节,剥一把用沸水烫了,切碎炒酸菜,也算得上是一碗佳肴美味。切一把小竹笋,调进鸡蛋里,贴一碗蛋饼吃,那味道想起来就让人咽口水。何况大人们还说“立夏不吃笋,站都站不稳”,这小竹笋就有了不一般的意味了。
立了夏,雨水也多起来了。山洪暴发,常常把上游山坳里的一些柴草树木冲到河滩里被石头挂住。洪水稍一退下,我就会赶到谭官湖袒露的河滩上去捡“大水柴”。赶得早,前面没有人先到,运气好的话,在河滩上可以捡到好几百斤柴火。如果有人走在前面了,顶多能够捡一些零碎,几十斤吧,也算是有一点收获。村里的人有个潜移默化的规矩,只要河滩上的哪根木头上压了一个石头在上面,就知道是别人做了记号的,后面的人不会再去动它。捡“大水柴”也应了老人们常说的那句老话——“天上有落还要起得早”。
真正炎热的夏天到了,谭官湖更变成了我们的游乐园。
谭官湖的潭湖是环我们村子而行的斜濑水在船形村最长的一个水潭,大约有一百余米长,最宽处也有三十余米。水潭两岸一边是河水冲积的沙滩,一边是数十丈高的悬崖峭壁。沙滩这边靠近河岸处还有一道浅滩急流,齐小腿肚那么深,流水哗哗,冲不走人,却可以让人泡在流水中享受流水轻冲缓击的愉悦。不会凫水的人可以在这边冲浪;会凫水的人,则要跳到水潭里去搏击碧波。村子里的小男孩几乎没有不会凫水的,甚至很多小女孩也能够在水潭里游来游去,像一群漂亮的大青蛙,在青碧的潭水中浮游。
我们的向往谭官湖就像城里的孩子向往游乐场。中午放学,回到家里扒了两碗饭,就心急火急地跑到河滩上去了,把衣服一剐,丢在河滩上,接二连三地就蹦进了水潭。在水潭中,我们一会儿蛙泳,一会儿仰泳,一会儿比赛潜水,一会儿又竞争晾水,搞得花样百出。一旦看见有相识的女孩从水潭上的木桥经过,便一齐声喊着“羞羞羞,虾公背泥鳅”,故意两手遮着小鸡鸡,爬到岩壁一丈多高与木桥平齐的位置,然后双手一张开,扑通扑通一个个跳进水潭里,再浮出水面,踩着潭水摇晃着身体显摆给女孩看。女孩在桥上也装模作样地用双手遮住眼睛,作出小心翼翼的样子,慢慢地走过桥去,眼睛的余光闪射着我们这群光溜溜的黑泥鳅,脸色却绯红绯红的。我们在水潭里哈哈哈乱成一团,女孩在山道上心跳得响成一团。游累了,估计学校午睡的铃声要响了,我们便匆匆爬上岸来,穿上衣服,奔学校上课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