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边的厢房应该是杂屋间,用来存放一些农具杂什什么的。屋面虽然也是盖的小青瓦,墙却不是左厢房那样的老墙了,屋也不是左厢房那样的老屋了,既没有圆月型的门洞,也没有对开的门扇,墙体还折了弯,仿佛用屋屁股对着大晒坪。
再看右边正屋的山墙,也不像左边的那样在厢房的上方高高翘起三层飞檐,显示一派富贵的迎风挡雨的气派,而是一面简单的屋墙升上去,上面就被斜面坡顶的屋面盖住了,没有风火墙——大概是后居者居住之际,房屋发生过坍塌,后居者便按照我们今天的样式在旧基上重新建造一间房子,虽然没有恢复山墙,没有再建三层逐渐收缩的飞檐,却依然把墙面粉刷成青灰色,与整个老屋保持了一致的外观色彩。
只是在一个细节上有所丧失,即没有在粉刷的青灰墙面上画上白色的灰浆线条,把一个整面的青灰色变成青砖浆砌的模样,让人远看觉得是青砖房屋。后居者的简单处理,其实更彰显了老屋的年代久远。因为一九四九年以后,浆村村,甚至水口镇,以至我们炎陵县,几乎没有人再建造那种屋内带天井,三进、五进、七进甚至九进的宗族聚居的大房屋了,现在能够保存下来的那种清代官宦或者财主家的老房屋,已经是凤毛麟角了——偌大一个水口镇,我所知道的这种房屋,能够基本保持原貌的只有四栋了。
像叶家祠、朱家祠、桥头江家,这些经过了政府维修的红色纪念地还不能包含在内。
浆村的这栋老屋,在我的印象中,是浆村唯一整栋保存比较完整的晚清建筑了。浆村村是一个古老的村落,从它满地纵横交错的卵石村巷就可以看出来。卵石巷道在你不经意处常常会出现一个岔口,把巷道岔进一个飞檐高翘、青砖历历的门楼。
但是,这些门楼大多把你引进一个宽大的晒坪以后,里面的老屋却让人惋惜:有的被子孙们瓜分了,只剩下一些破败的断瓦残垣;有的则被一栋或者两三栋朝向不一的新的红砖楼房代替,连祖宗建筑的痕迹也逐渐地淹失在现代简单的直线条化的房子下了。钢筋水泥的大起大落,铝合金门窗的大开大合,把传统民间建筑的精细工艺消磨得无影无踪。
浆村老屋保留下来的木工石艺,让我感到些许的欣慰,这是某物种濒临灭绝之际尚能看见残存的一棵种苗的欣慰。
浆村老屋的正屋有三个门洞:正中间的是堂屋大门,高大而雄伟,显示着屋主的富贵与豪迈。地上是一尺多高半尺来厚的青石门槛,两旁是厚实方正的门墩,门墩上连着门槛处是厚重的杉木门框,一丈二尺高、六尺宽的门洞,两扇大木门树立在门框内侧的门墩上——光这些做门框、做门页的木材,就让人看着连连咋舌了!
何况大门上方还安装着两方拱形的两尺来高的悬梁,直顶着屋檐,并且牵扯着门墙两侧凸出三尺的屋墙,悬梁的正面花云彩绘虽然斑斑驳驳,红蓝白诸色和流畅的弧形云彩、花朵线条却依稀可辨。悬梁接墙的下面,分别装饰着龙凤造型的木雕托木,与悬梁形成一个艺术的整体。木雕的龙凤活灵活现,做工十分精致。大门的正上方还安装了一页可以折叠的漏花木格门罩,用小竹竿撑出去有四尺宽,几乎可以遮挡住夏天晒进堂屋的所有炎热阳光。
两边门框的外部半中腰,并行钉着一个六寸长、茶盅粗细,雕着葵花图纹的花瓶似的木桩,我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问一下那个曾经住过这栋房屋的同事,他说,是装活动矮门的门斗——对了,我们乡村的老屋都有这种矮门,大门的半截、平人的颈脖那么高,门页的上端设计着四五寸栏杆样的门窗,下部密闭,门闩安在里面,从外面进屋的人可以站在门外伸手从门窗里进去把门闩拨开,打开矮门进屋里去。这是便于屋外下雨刮风,堂屋里家人拥坐闲聊或者议事时挡风挡雨和采光的。门斗的上端有个凹槽,刚好搁置门罩的下边木框,给人一种设计十分巧妙的感觉。门楣上镶嵌着两个八角形的木鼓,木鼓约有六寸长,鼓面上分别刻画着门神和财童的画像,给大门平添了一份灵气和祥瑞气息。
堂屋的正墙上原本有个非常有气派的木雕神龛,可惜破四旧时候被人拆除了。光秃秃的墙壁下只摆放着一个神案,油漆得很鲜艳,镂花板上的镀金十分抢眼。显然是近些年孟氏家族补造的,与老屋有些格格不入。堂屋里摆放着一架风车、一台打谷机和一堆杉木条木,占据着堂屋的正中央,杉木搁到了门槛上,大门都无法开关。堂屋通向后厅和两边房屋的木门都关闭着,加了铁锁。我们便转身去看左右的另外两个门洞。
老屋正面的墙皮已经脱落了不少,露出筑墙的黄土。屋面多时没有捡修,从瓦楞间渗下的雨水在青灰的墙面上画着茂密的灰黄色的漏痕。堂屋两边的房屋上下有四个开在正面的木窗,证明了这栋老屋是两层的楼房。四个窗子的窗棂式样则各各不同:左边一楼的窗棂由四个凹字连成一个大的亚字,木条的镂空处又用雕成花瓶、葵花、芙蓉花造型的木雕对称地衔接着,既美观又实用;左边楼上的窗子比一楼的小三分之一,图样也简单得多,总体就是一个繁体字写的亚字,中间一个十字贯穿着,亚字的上下两横则变成了正圆形与十字的四角固定在窗框四边的中央,窗框四角的三角镂空处,则分别镶嵌着四只木雕蝙蝠,大有四面来福的寓意。右边房间的窗子按道理应该与左边的一致,并且对称,但是,眼前的这两个窗楞,一楼的却简单得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就是简陋的井字框框,甚至还安装了玻璃窗扉——可以肯定是后居者作过修缮!二楼窗子的大小与左边的一样,花式便很不一样了,像“亚”字,上下两横的四端却斜折向窗子的四角,中间则变成了一个中字,整个窗楞更像变形的“寿”字,而且木雕饰物也几乎没有。
老屋左右的两座门洞呈对称分布,造型与堂屋门洞基本一样,就是规模小了三分之一,门楣上的装饰改成了四方形的镂空木雕盒,正面的镂花是麒麟,下方的镂花是插着芙蓉的花瓶,两侧则是梅鹤了。仅这两个饰件就算得上是两件珍贵的木雕工艺品了。
门脑的横梁上的彩绘和木刻花饰也以芙蓉花为主。进得门去,里面有个长方形的天井,三尺高的围栏,石砌的,却像红砖砌的那么整齐坚固。天井的底部铺砌着鹅卵石,四周有孔洞从地底通向屋外,那是排水的地涵。
横对着天井的位置还有一个侧门,可以通向屋外的空坪,侧门靠近天井的两边,各有一间房间,经过天井再往里走,迎面有一架木板楼梯,可以登上楼上的两间房间。楼梯起步处的内墙上还开了一扇门,转过里面的三间房子,可以曲折到达后厅和后厅的大天井。天井主要是用来采光和通风的,夏天的日子里,泡上一壶俨茶,搁上一把躺椅,摇上一把蒲扇,敞开屋门,凉风习习,扑扇悠悠,那种凉爽和惬意,是今天城市里的空调无法与比的。
当然,后厅的大天井还有养花修身的妙处,天井用青石围栏围起来,青石围栏雕花刻兽,一般的庭院很难看见,算得上是很精致的石雕工艺品。
遗憾的是这个天井的石围栏已经被损毁了,只在天井的檐阶石上残留着一些四方的孔洞,很明显是树立栏柱的榫眼。同事介绍说过去看见过那些围屏的石雕,很漂亮,后来不知道弄到哪里去了,真让我惋惜得不得了。
幸好,天井的基墙还保存着原来镶嵌的青石板,每块青石板上都还可以看见浮雕的花草文饰,我把青石板上的青苔揭掉,那些被拉成对称的云朵一样的叶片中间,芙蓉花正展开灿烂的笑脸迎接我迟到的欣喜和叩问。
天井靠房屋后厅地面的基墙上还安装了两个排水涵孔,孔罩也是青石镂刻的铜钱的造型。天井当中有三层摆放盆景的石台,台基也是青石镶砌的,左右对称地刻着麒麟浮雕,麒麟蹬腿昂首,栩栩如生,憨态可掬,几乎可以呼之而出。
天井呈扁长的凹字形,与房屋的后院墙相连。院墙高如屋檐,墙帽宽展如盖,青瓦覆顶,瓦托是一个个小喇叭造型,像一排精巧的喇叭花。
院墙粉刷得洁白,原来不知墙上写了一些什么吉祥喜庆的话语,现在留在墙壁上的都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用黄色油漆书写的毛主席语录,如“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反对”等等,显示着后居者们的时代特色。也让我理解这栋老屋之所以没有倒塌,是因为二十年前还有人居住着。而事实上左边门洞偏房那边,现在还有一户人家在留守着,门楣上还保留着十年前县政府评挂的星级“文明户”的红色铁牌。
同事介绍说,这栋房屋解放初期,打倒浆村村最大的地主孟富志之后,曾经分给九户贫农家庭居住。他家就是其中的一户,住在右门洞那一边的偏房里。整个这栋房屋共有七十多间,住五六十号人都不显得拥挤。
在右门洞进去的小天井后边的阁楼上,我看见了墙壁上张贴的一张宣传画,标题是“华主席和我们心连心”,华国锋同志正拿着一只金色的橘子,和几个男女果农在果园里亲切愉快地交谈。显见三十年前,我的那同事正是住在这个阁楼上的,因为他说,这张画是他十五岁时贴在墙上的。我想,若干年后,这张画也应该是一件文物了,因为它记录了那一段历史,就像这栋老屋记录了一百多年来的乡村历史一样。
天井前的后厅上还有一个物件值得一述,就是后厅前沿阁楼下的那个像撩挂着的蚊帐一样悬挂着的镂花木制挂屏。
挂屏的主体是六角形的像蜂房一样的窗格,窗格间的榫接处散嵌着初升的太阳一样的花朵、牡丹花叶和蝙蝠的小雕件,既加固了窗格,又丰富了挂屏的韵味。挂屏的正中央嵌着一块边长六寸的四方形的木板浮雕,与左右两侧的长方形木板浮雕上下呼应,刻画着长须飘飘的姜子牙点将的故事。另外在挂屏的两边圆弧转角处还嵌着梅花图案的雕板,既是为了美观,又是为了让转角处的窗格木楞有插榫的根本。
挂屏的下摆是流苏一样齐整的花蕾,花茎弯曲镂空,花苞密密实实连成一串,与当中的展翅蝙蝠相勾连,形成一个流畅而圆润的丙字大写意。这个挂屏这么意外地毫发未损,着实令人惊喜。
这栋老屋能够基本完整地保存下来,是浆村的大幸。应该说也是江南民居建筑艺术的大幸。因为无论建筑设计,还是石雕、木雕工艺,都是值得我们今天的建筑师们学习借鉴的。我觉得这应该是近百年来的宜居房舍,也是往后我们的子孙们的宜居方向——至少它没有破坏生态,没有对地球构成危害,它没有像那些摩天大厦那样把钢筋混凝土的巨桩插进地球,以抗衡地壳的力量来彰显当代数百米凌空摇曳的雄风……
2010年4月26日
老家的那些小地方
谭官湖
谭官湖在我老家村子的东边,在“船”头上。我老家的村子叫船形,这是名副其实的。因为那条叫做斜濑水的河流,自资兴市的汤市镇蜿蜒下来,从我们村子西边的山峡中奔腾而出,经过村子南边,在村子东部环绕而过,再经过村子的北部,从村子的西北角的山谷中奔腾而去,我们的村子就变成了一个三面环水的椭圆形半岛,就成为了罗霄山脉群山当中的一条俯卧在山坳里的大“船”。
船形“船”不行,流水天天行。
斜濑水自急滩上奔泻而下,遇到高大的岩壁便拐弯,每次拐弯,都要在岩壁下淘出一个大而深的水潭,谭官湖那个“湖”便是这样的一个水潭。
有了这样一个水潭,又有从村头下到河岸的路旁的一个“谭官石”,谭官湖就得到了它的这个名字。“谭官石”很大,有禾桶那么大,也就是说那个圆而突出在路旁的大石头,差不多有一间房子那么大。紧挨着“谭官石”有两棵大树,一棵是柞树,树干一个人抱不拢;一棵是黄檀树,和柞树一样大。
“谭官石”跟前就是村路,石头镶砌的路面,成一级一级阶梯状。“谭官石”下有一个很小的岩洞,谷箩那么大,经常有人在那洞里烧几根香,供一盘米粿,求谭官保佑免灾祛病。这样一来,谭官湖便有一点神秘和诡异的味道,让小孩子经过那里总要生出一些害怕来。“谭官石”石路那边还有一棵大树,也是柞树,三个人还抱不拢,树干上野藤缠绕,稀奇古怪的,更增添了谭官湖的神秘、古老和沧桑。
其实,小时候,我们去玩得最多的地方就是谭官湖。
不是我们胆大,而是那地方确实蛮好玩。
“谭官石”后面两棵大树下有一个平地,生产队在那里建了一栋牛栏。牛栏虽然是一层高的平房,泥土干打垒的,当中却用杉木隔成两层,下面一层关牛养牛,上面一层便堆放稻草,给黄牛们过冬用的干稻草。秋收以后,稻草进了牛栏,堆放得厚厚实实。稻草上免不了会有一些残存的谷子,麻雀找到了这些稻草十分高兴,就在稻草堆里安家做窝了。麻雀们不晓得我们这群小男孩放了学也很喜欢那里,捉迷藏经常爬到牛栏的上面,躲进稻草堆里,又隐蔽又舒服,胆子小的人即使晓得我们躲在那上面,因为不敢过那两根杉木搭成的便桥,便不能赢了我们。而有一天,我们发现有麻雀飞进牛栏的稻草堆,我们便感到稀奇了,悄悄地潜伏过去,居然看见了稻草堆当中有一个鸟窝,鸟窝里居然还有几个拇指头那么大的鸟蛋,我们便高兴得不得了,掏了鸟蛋,还想捉老麻雀。在我们耐心的等待下,老麻雀竟然又飞回来了,我们第一次失败了,第二次居然就用网勺逮住了一只老麻雀。
冬天逮牛栏稻草堆里的麻雀是一件乐事,到“谭官石”下面的油铺里去坐铁轮碾车也是一件快乐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