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红苗简介】女,80后,炎陵人,县作协会员,株洲湘运集团炎陵客运分公司工作。偶尔有感而发,写一点关于身边人身边事的简单文字,以亲情散文见长,文笔细腻、优美。
父亲
转眼又到了树叶飘零的秋天,父亲离我整整三个年头了。三年前,老父亲因脑梗塞入院,医院虽全力抢救,但老父终因年老体衰,病情太重,没能扛过这一关。此时,离他的85岁高寿不过数月。住院期间,父亲一直昏迷不醒,在他即将辞世的那一刻,我紧紧握住他的手,他似也有感应,用尽力气握住我的手,随即双眼一闭,永远地去了。一瞬间,我泪如雨下,泣不成声,父亲啊,您真的永远地走了吗?您还会醒过来吗?还会时常教女儿读古文、摹字帖吗?还会和女儿絮絮叨叨吗?还会牵着外孙女的小手步履蹒跚地去踏青吗?这一切,我再也看不见了,再也听不到了。自此,这个世界上最牵挂我的人去了。
泪眼婆娑之间,我回忆起了父亲的往昔。父亲的一生,是劳碌奔波、含辛茹苦的一生。他自幼身体孱弱,不事耕作却饱读诗文,虽称不上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却能吟诗作对,挥毫泼墨,练得一手漂亮的行楷,写得一席锦绣的文章,十余岁便闻名西乡,四方乡镇无论红白喜事,定要请他撰联拟对写祭文,被誉为“秀才”。十五岁时,父亲被一位在国民党军队任高职的堂叔看中带作随身文书,从此父亲一别家乡,在战火纷飞中随军南征北战。后来堂叔战死沙场,父亲死里逃生,颠沛流离,历经磨难才回到老家,其中艰辛自不必言说。此后他又历经多次政治运动,目睹无数物是人非。
也许正是跌宕起伏的人生,让生就儒雅的父亲对生活的态度愈加趋于平和,在我的印象之中,他历来处事温和,与人为善。年少的我不谙世事,曾经心高气傲,目空一切,认为父亲迂腐不堪,纵然才华横溢,但无用武之地;空藏满腹经纶,却是无人赏识。浑浑噩噩,终其一生,百无一用是书生!父亲从未责怪我,只是笑呵呵地吟起《守拙歌》:“世人笑我拙,谁知拙为贵;口拙无是非,事拙无冤对;行业有天良,俯仰都无愧……”而时过境迁,我早已告别懵懂步入中年,期间也曾经历磕磕碰碰,回过头来想一想,父亲的教诲是用心良苦的,他一生不慕钱财,不逐名利,不逞强好胜,不曲意逢合,他的一生活得正直坦荡、心安理得,他也希望女儿能保持平和的心态平安度过一生。因此,在父亲的潜移默化之下,我的心态也愈加平和,同时对女儿也是希望她能随遇而安,知足常乐,平安一生。
父亲总想把我培养成秀外慧中的女子,自小就教我习古文、摹字帖,只是我太不上进,天性懒惰,没能坚持不懈,继承他的才华真是少之又少。读书的时候,想着功课太紧,以后参加工作再说吧;等到工作了,又有了小家、小女,想着等过两年把女儿送到外面念初中再来学吧;现在,我是真的想好好学一学了,可父亲却已经不在了!
老父亲在年纪很大的时候才有了姐姐和我,姐姐迁居省城多年后母亲也去世了。父亲和姐姐甚少交流,渐渐地变得言语不通,无话可说,因此就一味地爱和我絮叨,可我却耐心不够,嘴里唯唯诺诺心里却不以为然。现在想来,和父亲同年纪的老人要么去世了,要么老年痴呆,要么动弹不得,能和他说上话的人越来越少了,他真的是太孤寂了,只能和女儿说说话,可我,却不能理解他老人家的心思。
结婚后我先住在城西的婆家,离父亲家很近,能时时照顾他。不久我和老公在城东另建了房子,迁入新居后我已身怀六甲,看望老父的次数更少了。那年的深冬极冷,一天傍晚,冷风飕飕,细雨霏霏,我窝在家里不敢出来,邻居隔着院墙喊我:“小唐,你爸爸来看你了!”我站在院门口一看,灰蒙蒙的远处,一个浑身臃肿的老人,穿着厚厚的棉衣,戴一顶绒线帽,拄一根木棍正蹒跚地走来。那时尚无公交车,从县城的最西边走到最东边,差不多四里多地,我的老父亲找了根木棍权当拐杖,顶风冒雨,就这么走一会、歇一会,走了一个小时来看我。我心疼得不得了,责怪他:“这么冷的天你出来干吗?感冒了怎么办?”他依旧笑呵呵地说道:“你一个礼拜都不来看我,也不打个电话,我不放心……”一瞬间,我的泪水在眼眶里直打滚,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姐姐嫁的是独生子,婆婆早年守寡跟着她住,她远在长沙,住房不过三室一厅,父亲在她那儿只能小住;我家老公虽不是独生子,但婆婆也是早年守寡,自我们结婚后就一直住在我家替我带孩子,房虽宽敞,但若老父长久居住下去终究会有不便之处。为了家庭和睦,为了顾及婆婆,斟酌再三,我最终还是放弃了带着父亲住的念头。不能不说,在这一点上,我做得太欠考虑,完全忽略了父亲的感受,以致到现在,我还时时对老父亲心存内疚。父亲通情达理,对不能住在女儿家虽感到很失望,但也体谅我,并没有多说半句。女儿出生后,父亲更老了,我是办公室里一摊子事,家里也一摊子事,自己都忙不赢,根本无暇顾及老父,只有替父亲雇个保姆。保姆太难请,经常是换了一个又来一个,遇上保姆交接不上,我又要为父亲的衣食住行操心,城东、城西两头跑,不由地就对父亲有了些怨言。有段时间我的工作特别繁忙,一天到晚忙忙碌碌,父亲免不了常有小病小痛,我不过是风火燎急地带他去医院做个检查买点药就应付了事,更多的时候让保姆陪他去医院去打针,保姆有时会陪坐着,有时陪着陪着就不见了人影,而老父亲从不会指责半句,他就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诊室里打吊针。去世的那年正月,老父亲住在我家。有一天因为坐得太久,血脉不通,全身麻痹,结果小便失禁,弄得一身厚厚的棉衣棉裤全部湿透。我从单位里赶回来,一时气不打一处来,一边替他换衣换裤,一边大声地责怪他。而我的老父亲,此时就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孩,低着头,扭着衣角,默不作声。一通发泄之后,我又后悔不迭,其实父亲身体状况已经算是很好的了,麻烦我的真的是少之又少。同事们经常都说:“你的老父亲是在替你这个幺女儿争气呀!”
所谓“老小老小”,人生真的就是一道弧线,曾经文彩飞扬的父亲真的已经老了,老得又回到了幼时的光景;老到我不过是为他尽了做女儿的义务,他却屡屡觉得是给我增添了麻烦;老到每遇我发无名之火,他总是那样地惴惴不安;老到他完全把我当成是唯一的港湾,一遇到无助,总是毫无顾忌地依靠过来。总有一天,我也会老得和父亲一样,老得唯有依靠我的女儿,而我的女儿,会坚定不移地把肩膀靠过来吗?
人生最大的悲哀莫过于“子欲养而亲不待”,可惜我已明白地太晚太晚,对于父亲,我深深地内疚、自责,是的,我完全有能力、有条件去多陪一陪他、照顾他,给他更多的亲情、关心,完全可以让他的晚年更充实、不寂寞,可我却总是浑然不觉,总是在以种种的借口去忽略他的感受。现在父亲去了,我才真正知道失去的心痛。假若有来生,就让我再当老父亲的女儿吧,我要做父亲最坚实的肩膀……
枚子
夜里,倚在床头看书,突然,电话铃响起,拎起话筒,一个遥远的声音飘来:“你好吗?我是枚子。”哦,枚子,我年少时的挚友,久违了。记忆,把我带回到了多年以前……
枚子是我在省城念书时的同学和室友。记得入校时,妈妈和我带着一大堆行李站在宿舍楼下发呆,这时遇到的第一个同学就是枚子,这个五官精致、身材窈窕的女孩热情地替我们提行李,把我们带到寝室。整个房间的女孩都在家长的呵斥下笨拙地收行李、摊床铺,只有她独自一人快手快脚地收拾妥当,然后静观我们的毛手毛脚、一片忙乱。家长们对她赞不绝口:“瞧,这孩子多能干!”后来我才知道,枚子不过大我一岁,母亲早逝。而不久之后,我的母亲也过世了,我深深地体会到了与枚子当年的感受,因为没有了母亲的呵护,所以我们变得比同龄人更能干、更懂事。
现在想来,枚子对于当时才十五六岁的我是很有影响的。我曾经是一个遇事拖拉、懒惰随意的女孩,而枚子不同,她行事干净利落,酷爱洁净。但后来让我不能理解的是,她的感情经历却与行事作风截然相反,一直拖泥带水。在她的带动下,我学会了洗衣、叠被、拖地,而且我讲究卫生,讲究衣着,变成了一个勤快整洁的女孩,寒假回到家,我的变化让家人大为吃惊。
之所以和枚子成为好朋友,是因为她成绩拔尖,还因为我们有着共同的爱好,就是爱好文学,看书多了,也都会写点小东西发到校刊上变成铅字。90年代初的校园里言情小说泛滥成灾,随处可见的埋头看书的女孩里十有八九捧的都是琼瑶、岑凯伦的小说。在岑凯伦的小说里,永远都是千篇一律的名车与豪宅、俊男与靓女,虽然没有故事情节,没有心理描写,使我们对这种毫无文学内涵的小说嗤之以鼻,但在心里,说实话我们还是有一点点向往那种虚构的浪漫爱情、优裕生活的。我还记得当时枚子说的一句话:“我要依靠自己的力量过上这种生活。”也许,那就是她的人生追求吧,而那时的我,却依然是懵懂无知。
实习时我们分开了,一年后再回到学校,同学们都没有变化,除了枚子。我相信,全班同学到现在也会记得她当时的模样的。枚子明眸皓齿,秀发披肩,昂贵的首饰、飘逸的白裙衬托得她仿佛白天鹅,使我们这群丑小鸭自惭形秽。更让人大跌眼镜的是,她竟拿出了一部蜂窝式手机!天哪,要知道在1993年那个时候,倘若有人在长沙街头拿一部蜂窝手机打电话,那路人的回头率都是百分之几百的!
毕业后,大家各奔东西。如同所有的普通女子,我的生活波澜不惊:结婚、生子、建房,人生的几件大事被我和老公在短短几年之内一鼓作气地完成了任务。我们的工作谈不上有成就但也算稳定,我们的日子算不上富有但也衣食无忧,我们的感情早已没有了如胶似漆,但已经演变为了亲情。在我看来,这才是真实的人生。随后的日子过得更快了,时间就像鱼儿一样,在水里游得无影无踪。
枚子来看过我几次。第一次来时我的女儿尚在襁褓,我沉醉在初为人母的巨大喜悦中,津津乐道于女儿每天吃多少牛奶、大便拉的什么颜色、眨眼睛伸懒腰的样子多么可爱。枚子几次欲将话题扯开,无奈我的眼里除了女儿只有女儿,对她的感受浑然不觉。我们之间,因为角色的转变,已经开始有了隔阂。第二次来时,我正忙于建一栋自己的房子,累得够呛。枚子看着我每天捏着票子省吃俭用,精打细算着让房子一层一层地建起来,她不可置否,问:“你为什么要选择这种生活,为什么要活得这么累?”是的,枚子生活地很潇洒,举手投足间依然是那么的优雅、迷人,她仍然在孜孜不倦地追求她年少时的梦想,只是身边的他,换了一个,又换了一个;她的身影一刻不停地到处飞,有时在南,有时在北;她的每一段缘份、乃至婚姻到最后都无疾而终,没有结果。时间真的可以改变一切,曾经,我们都是天真烂漫的孩子,少年不识愁滋味,而现在,我们却已截然不同:我成为一个纯粹的家庭主妇,深入简出,衣着随意,总是围着女儿和老公转,而枚子时时孤身一人,风姿绰约,美容、健身、购物是主要生活;我成天买菜做饭、洗洗涮涮,里里外外一手包揽,而她所有家务都有钟点工打理,依然是十指纤纤,不沾尘烟;我专心坐在办公室里尽职尽责,而枚子一再充电,不断跳槽;我喜欢真实生活,满足于安逸、平淡,她向往浪漫虚无而多金的爱情,追求曾经的梦想;对于她的生活,我似在观望虚不可及的云端,对于我自己的生活,我觉得像踩在大地一样,实实在在。我们之间,曾经志趣相投,无话不谈,然而随着时光的流逝,我们的人生,竟然会有如此的迵异!
最后一次枚子来时,女儿已经长成小女孩了,枚子望着大变样的女儿惊喜不已。我若隐若现地提醒她,女人三十,是该找个可靠的港湾停下来了,枚子只是微微地笑,微微地摇头,保养得极好的皮肤终究掩饰不了细微的笑纹。但女儿在她脸上亲吻的那一刻,我还是看出她的眼睛里透出的柔柔的光。我不再多说了,我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于我,生活就像一棵树,一旦扎下根来,不再有游离;于枚子,生活就像一只船,只要扬帆,就有不同的目的地。上天是公平的,给我平庸的容貌和大脑,因此让我安逸地生活,而枚子被赋予出众的美貌和智慧,因此势必要在感情上多些磨难。就像飞蛾扑火,自取灭亡,只要自己愿意,即使付出没有回报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