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花儿
一个夏日慵懒的午后,百无聊赖的我躺在树荫下闭目静听朴树的《那些花儿》,歌中清晰的流水声,歌手低哑略带伤感的嗓音,让人感觉到时光的荏苒,感觉到那些流水一样的过往。我正沉湎其中,突然接到远在上海的小度的电话,急切地问起我是否还有那张1992年在东风乡拍的合影,她说她的那张已经找不到了,要我扫描后在网上发给她。放下电话我就跑到书房去找老相册。进城不过几年,家却搬了几次,从小房子到大房子,日子过得越来越舒适,但与儿时的朋友却渐渐生疏起来。终于找到相册,翻开一看,那些渐行渐远的花儿,那些渐渐模糊的青葱往事突然在我脑海里变得清晰起来。
小度小度其实是我一小学同学的妹妹,上学的时候比我低一级,年龄比我小,但个子却比我高,长得清秀文静。因为当时我们的父亲都在东风乡工作,所以相识。小度父亲管她挺严,原因是她随父亲工作单位的调动不断转学,学习成绩不太好。而我当时在学校里的品学兼优是出了名的,故而他父亲对我极好,请我辅导她的学业,只有我约小度玩,他才会准许,否则就非要她在家里看书不可。每到假期,小度都会在家里眼巴巴地等着我去约她。我自然心知肚明,放下饭碗就出门到她家去找她了,三下五除二帮她对付完那些作业,两人就一溜烟跑出去玩了,不玩到天黑是不回家的,跳皮筋、转呼啦圈、跳飞机房、过家家、捡石子、滚铁环等,总之当时流行什么,就玩什么。有一次我们去稻田里捉泥鳅,谁知我一不小心掉进了一个小小的沼泽,黑褐色的稀泥顿时漫涌过来,一下就到了大腿上,我急得大哭,只想快点把腿拔出来,谁知越挣扎越陷得深。其他的小伙伴一看这种情况,吓得赶紧溜了。小度也吓得脸都变了色,但她没有跑,而是在一旁陪着我,叫我别害怕,跟我一起想办法,最后她用最快的速度找来一根木棍,一头让我抓着,她则在另一头使劲地往上拉,幸好我个子小,终于慢慢地脱离了危险,尽管如此,将我拉上来时,小度浑身都被汗水打湿了。看着我浑身是泥,她还唱了起来:泥娃娃,泥娃娃,一个泥娃娃……在我幼小的心里,就已感觉到友谊的芬芳。后来在我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小度要随她的父亲转去别的学校,送她走的那天,我央求爸爸找摄影师帮我们拍了一张合影,背景就是小度家附近的草坪,阳光灿烂,我和小度两人笑得像两朵太阳花,明媚,无邪。再后来,就渐渐失去了彼此的消息。
2001年的秋天,我去市里参加一次考试,突然接到小度的电话,说是从她哥同学那里找到我的号码,问我在哪里,我说我在株洲,想不到她也在株洲。我欣喜若狂,约在株百门口见面,想不到时隔九年,我还是在人群中一眼就认出了她,长大了的小度变得更加美丽,更加妩媚。一阵寒暄后才知道她中专毕业后就一直在市里一家公司上班,而且找了男朋友。晚饭的时候见到了他男朋友,在一家机关上班,长沙人,长得一般,但一脸霸气,小度在他面前温顺得像一只小绵羊,当时我并不觉得那男人对她如何好,但看着小度一脸的幸福我也就释然了,只要她过得好就行。之后,我们时断时续地保持着联系。后来,我因为工作忙渐渐断了与小度的联系,只是偶然一次听说小度男朋友有暴力倾向,对小度不好,小度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还是和他分手了。乍然一听这消息,我的心隐隐作疼,那么水灵、那么美丽的小度竟然遇到了这样的人,可是她为什么不告诉我呢,拨她手机竟然已经停机。我不知所措。
林美第一次看到林美的时候,她被太阳晒得脸红扑扑的,满脸汗水,说是像苹果,其实就像是经年下地劳作的农村女子。初一的新生报到,我正咬牙切齿竭力把一大摞新书背往四楼的教室。忘了和大家交待,我启蒙较早,比同班同学年纪小一点,所以上学时一直是小个子。这时她伸出手,做了个帮忙的手势,接过我大半的书和文具,跟在我后面,一直把我送到教室,才发现是一个班的。放下书,她转头对我说,她叫林美,也是初一新生。其实我喜欢结交那种白皙、干净、清凉无汗的女孩子,但林美给我的印象很好,我们就这样熟悉起来。
我后来到过林美的家,一幢低矮的泥巴房,她从小随爷爷奶奶生活,干家务做农活都是一把好手,不像我们过得无忧。
那时学校规定要晨跑,完了再来上早自习,迟到或没跑到终点的都要扣分。
每天早上,林美都会早早起来,在窗外轻轻叫醒睡眼惺忪的我,然后耐心地等我一起去跑步。在她的带动下,从小对体育发怵的我中考时体育成绩竟然不错,而林美呢,直到毕业还保持着学校3000米长跑的纪录。
周末的时候,林美会带上我去山里采蕨、挖笋、捡蘑菇、摘野果等,每次一到野外,我就满眼新鲜,把“正事”都给忘了,往往是林美收获颇丰,而我却“篮中空空”。这时,林美就会从她的篮子里分出一大半胜利的果实给我,让我带回家,我不肯,她就说她家在农村,经常吃这些,让我带点回去给爸妈、姐姐尝尝鲜。我就满心欢喜地带着胜利品回家邀功请赏了。
到了花生、红薯成熟的时节,林美也会第一个提着大袋大袋的往我家里送。我曾记得我唯一给予过林美的就是一大堆旧报纸——那是她爷爷要用来卷烟叶抽的,而我家正好有。林美就像一个懂事的大姐姐一样包容着我的自负,我的任性。有时,她也会问我,浅浅,我是不是你最好的朋友?我顺口就答,当然!我理所当然地接受着林美的馈赠,以为那不过只是普通朋友之间的情谊,口上说得郑重其事,其实心里并没有当回事。后来发生的一件事却让我对林美充满了愧疚。
那年学校举行运动会,要统一服装,每人交40元钱,作为运动健将的林美当然要参加。但她爷爷奶奶身体不好,家境困难。正在同学们都以为她交不出钱的时候,她却从口袋里掏出了钱。
而在她交上钱不久,另一个同学却说她放在书包里的钱不见了。这时,所有的人都把疑惑的目光投向林美。从小懂事的林美当然明白那些目光的含义,她竭力说明那钱是她在山上摘山胡椒籽换来的,但同学们谁也不信,她只好把目光投向我。我当时是班干部,又是校长的女儿,成绩好,威信高,只要我开口帮她说上一句话,就能帮她解围。
我虽心知不是林美干的,但看着全班同学义愤填膺的气势,想想众口难辩,竟然一句话也没说,而是把脸别过去,任同学们对着她指指戳戳。后来我发现林美的目光慢慢地暗下去,竟然有一种绝望的东西。
虽然没证据证明钱就是林美拿的,同学们却都开始疏远她——尽管那次运动会林美又拿了长跑的全年级第一,为班里争了荣誉。事实上是过了一个月后,那丢钱的同学主动告诉了全班同学,那天一大早她放在书包里的40元钱,被她贪玩的弟弟拿去玩电游了。事情终于水落石出了,同学们纷纷向她道歉,她都大度地甩甩手,唯独对我没有以前的热情。
尽管笑容终于又出现在她的脸上,但我能看出她的落落寡欢,也许最大的伤害就是被最信任的人出卖吧。我心知有愧,却不愿放下面子去讨好她。不久毕业了,我升入了高一等学府,而林美因为家境拮据,读了一年职业中专后就南下打工了。此后,再也没有消息。
简蓝简蓝是在我情绪最低落的时候出现在我的视线的。那时我正读中二,是学校书法小组的成员,学校准备年底选一批学生的书法作品参加全省的书画大赛,和我同习书法的校友已有两个被确定为参选对象,而我和其他一大批书友却还在等待挑选。心情郁闷的我想要放弃,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在书法室把旧报纸铺了一地,然后一个人在上面信笔涂鸦。
简蓝像看一个怪物一样走了进来,知道缘由后开导我,你的作品我在校园大赛里见过,很有潜质啊,就算你没有被选中去省里参赛,但你练得一手好字也是受益终身的,为什么要放弃呢?我豁然开朗,然后和她神侃了一个下午,从王羲之到齐白石,从篆书到国画,原来她是学美术的,比我高一级,并已被选中参加全省的书画大赛。因为学校的书法室和美术室挨得很近,之后的日子被我们演变成了“双人行”,她画画,我练字,偶尔两人会翘了课坐长途车跑到乡下,只为看人家收藏的一幅古字画。不久我也被确定为参赛对象,接到通知后,我请简蓝到校外小吃店,大快朵颐之后在街上逛了一天,买回来一大堆书画用具。
其时简蓝已有一个男友,也是学美术的,和她同级,长得高高帅帅,两人志同道合。我和简蓝熟识后,便自然而然地和他熟稔起来。但我很不情愿做他们的电灯泡,只要他们同在画室,我尽量不去叨扰他们。而他们却开始了无休无止的争吵,每次鸡飞狗跳后,那个高大男生就会跑来找我,我费尽口舌充当他们的和事佬,看他们反反复复分开、和好,我都倦了。终于在一次简蓝流了很多泪后,我忍无可忍地质问那个男生到底在干什么?他直言不讳:所有的争吵只是因为我爱上了你!我扇了他一个耳光,警告他这事绝不能对简蓝提起。之后当我装作若无其事去找简蓝的时候,简蓝却一脸犹疑地看着我,原来那个大男生竟无视简蓝的伤心告诉了她一切。
那个大男生同样无视我对他的鄙夷,开始了对我的追求,还说什么“书画不分家”,始终自信能让我爱上他。尽管我最终没有接受那个大男生的表白,尽管在那次全省的书画大赛中我们双双获奖,成为学校有名的“才女”,但我知道我和简蓝的友谊却再也回不到从前,因为只要是他的与我有关的存在和表现,都无时不刻在提醒着过往的伤心事。
简蓝就这样淡出了我的视线,像她的出现一样的突兀,割得我心口某处生疼生疼。后来,简蓝和那个大男生一起毕了业,去了各自的城市,我辗转给了简蓝我的联系方式,却再也没有她的任何消息。
想不到2004年夏日,我在上海出差的时候,又接到了小度的电话,我以为她在株洲,不想她竟在上海,我们约在东方明珠广场见面,老远就看见小度挽着一位先生的手施施然走了过来,一介绍居然是她的丈夫。在灯火阑珊的黄埔江边,她跟我说了她这两年的一切。原来她和男朋友分手后,就没呆在株洲了,经人介绍认识了现在的丈夫,也是炎陵人,在上海经营着一家规模不算太大也不算太小的装饰公司,他们很快就结婚了,看着她忠厚但不失精明的先生,我知道她一定会过得很幸福。
林美奶奶曾给我打来电话,原来她家要建新房,但地基老是批不下来,因为村主任也看中了那块地。后来听说我在县里的机关上班,便请我帮忙主持公道。这不过是举手之劳,我当即问明了情况,地基很快批了,为此她奶奶还托人提了上好的茶油和艾叶粑粑送到我单位,并告诉我林美每次从广东回到家里,第一个就是打听我的情况。
我终于知道,宽容的林美在心里一直把我当作真正的朋友,只是自尊的她看我现在过得很好,不愿来打扰我。
简蓝我一直没有她的消息,听说她后来找过我,但没有联系上。
事隔多年,终于明白,友谊,在岁月的流逝中,不管有怎样的爱恨纠缠,都能释怀,没有人能与我们一直同行,我们要做的就是珍惜,譬如现在,我身边端庄宽容的荣,果敢明朗的娟,善解人意的兢,幽默直率的霞,活泼可爱的娅……正是因为有了这些花儿,我的生活才会变得如此精彩。不管若干年后,我们是否会分开,至少我曾陪着她们静静的开放,这就够了。
作于2006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