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见团子凑前就问:“买猪血?”团子说:“不买。”“买块吧?香!”“没带钱。”“没钱?”男人笑了:“没钱回家要!要不就滚一边儿玩去,别挡买卖!”团子一听这话,不知怎么的就火了。他冲着男人说:“我操你娘!”接着,突然伸手从铁盆里抓了块猪血就跑!
男人大怒,吼着骂着去追。团子舍了命蹿,快跑上对面的山梁时再也没劲了,他回头看看呼哧呼哧追上来的男人,吓得脸色发白,干脆一腚坐下,等着挨顿死揍。然而令团子意外的是,男人就在快要追上来时突然一下不见了!消失了!团子万分惊讶地四下里看,才发现,男人竟掉进了路边的一眼机井里。
团子绕着走过去,头皮生地一下就炸了。那男人身子已胖得像块猪血,浮上了机井水面。
天黑严时,团子才惴惴地回到四姑家。四姑一见团子当即就哭了。她骂团子:“你上哪来?快吓死我了,叫我一顿好找!”见团子发呆,四姑又笑了,说:“快洗洗手先吃饭!等你四姑父卖完猪血回来,有剩下的我还给你炖白菜吃!”
团子“哇”地一声,哭出来。
如风的旋律
我说过,在我们小院里,弥徽的爸爸是个人物。
因为他不但是名解放军连长,同时还吹得一手好口琴。
你不知道弥徽的爸爸穿上军装有多帅!在三十多年前,他每次回家探亲,都能彻底把我们破旧的机械厂家属小院掀个底儿朝天。那时候妈妈就常常对我们讲,你们要是长大了能有弥徽的爸爸一半帅,那就算我没白养!
那可是个到处崇拜军人的年代啊。
直到现在,每当有人在卡拉OK里重温《血染的风采》,我还能想起那个英武的弥徽爸爸来。
你也不知道弥徽的爸爸口琴吹得有多棒!想想在三十多年前,文艺生活空前匮乏的岁月里,他坐在高高的门槛上给你随意吹一首《外婆的澎湖湾》、《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那种如凄如诉的颤音,那种飘散在风中的旋律,不把我们崇拜得五体投地才怪!
于是弥徽爸爸的探亲假,简直就成了我们神魂颠倒的时光。那时我们人人立志长大了要当一名光荣的人民解放军,并时刻梦寐以求能得到一把像弥徽爸爸那样的“敦煌牌”口琴。
有一次,弥徽爸爸临回部队前,把口琴留了下来!
我们争相聚集在弥徽身旁,渴望能摸一摸并亲口吹一吹那把口琴。可弥徽拒绝了。理由很简单:口琴是他爸爸的,他只是保管,乱吹一气还会传染疾病。
伙伴们失望地散去,同时对弥徽也产生了很大成见。尤其是我,太不甘心了!因为我从小就是个不达目的绝不善罢甘休的家伙啊。
于是,我想方设法拿玩具跟弥徽交换。但弥徽仍然拒绝。
最后的最后,我只得使出杀手锏:把我爸爸出差青岛买回来的两盒压缩饼干送给了弥徽。
那个年代,这代价够疯狂了。
我终于战战兢兢地从弥徽手中接过了那盏小小的乐器,小心翼翼朝它吹一口气,立时就有一阵清脆的音符飞越而出!
我真不敢相信,那样美妙的天籁竟是从眼前这个冰冷的家伙里发出的!我把它横在口中,来回抽拉,像啃西瓜一样吹出了一排排或高或低、或清新或低沉的音调!
我兴奋地扬起它在小院里飞跑,恨不能立即将我的得意传递给每一个人。
——我的招摇,却很快得到了报应。谁不想玩口琴呢?但弥徽除我之外就再没答应过任何人。
我和弥徽被孤立了。
看得出,弥徽比我更加害怕孤独。我知道那是因为,他的连长爸爸已经远赴越南前线。他比任何人都需要陪伴。
可他坚决拒绝再借口琴。
没办法,又是我想出了那个鬼点子。而弥徽,痛快地答应了。
我们俩一致对外宣称:口琴一不小心弄丢了!
消息一宣布,果然引起强烈地震。我和弥徽一口咬定,是有人趁我们不注意,偷走了口琴!为了证明自己清白,大家必须一起寻找口琴!
于是为了自己的清白,伙伴们又重新一起玩耍了。但从此,我们玩耍最重要的一项内容,就是寻找口琴。
我们在李老奶奶的鸡窝里发现了建国丢失的弹弓。
我们在春华的床底下发现了希梅的头绳。
我们在常明爸爸的抽屉里发现了许多能吹气球的套套。
我们在东海妈妈的首饰盒里发现了增利爸爸写来的信。
甚至,我们还在和梁的家后面发现了一个恐怖的死婴儿……
我们的搜索搅得小院鸡犬不宁,但就是没有口琴的半点线索。
终于妈妈还是发现压缩饼干不见了,迫于追问,我只得跑到弥徽家去索要。弥徽当然不给,我一时理亏气短,跑出门去就将口琴根本没丢的秘密说了出去!
这下可算捅了马蜂窝。从此小院里,再也没人肯理弥徽。每当我看见弥徽远离人群灰溜溜的样子,心里就充满了愧疚。但我已无力挽回。我以自己的卑鄙,再次使弥徽被孤立。
索性那个寒冷的冬天,弥徽还有口琴。我们亲耳听到在那些凛冽的风中,弥徽一个人躲在家中吹奏他的口琴。开始,那只是一些单调的重复的音符,渐渐的,它们变得生动鲜活、张力十足,并且溢满了忧伤和凄楚,伴随着呼啸的北风,迸发出一种撼人心魄的力量。
我承认,我嫉妒了。因为我,被征服了。
我眼前再次出现了那个英武的解放军连长,他坐在高高的门槛上,给我们吹奏那些如风的旋律。
一个大雪天,弥徽家中传出撕心裂肺的哭声。我们也都得知了弥徽爸爸在前线牺牲的噩耗。听到那些哭声,我俨然觉得是自己失去了爸爸,从此将要面对永远漫长的孤独和寒冷……
待到天晴,我踏着厚厚的积雪去看望弥徽。却见在他门前,正有一把口琴镶嵌在高高耸立着的雪人嘴边,闪闪发光!
抢粮
一九六O年深秋,一股来自太平洋上空的温热气流,在北半球西北季风的劲吹之下,一路翻滚奔涌,愈聚愈密愈重,最后在中国关东上空遭遇强冷空气骤降暴雨。
铺天盖地的暴雨砸向距离齐齐哈尔八十公里外的野地,将一支踽踽独行的人马冲得七零八落、东倒西歪。
我爷爷纪久成从半夜中惊醒,赤身裸体跳到泥地上伏耳静听,眼神中放射出前所未有的恐慌:屋子外比暴雨来得更猛烈的,将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灾难!
果然,纪久成刚刚撸上衣裤,屋门就被生锈的铁器胡乱地捅烂。瘦小的他霎时像跌进龙卷风里的一只苍蝇,被杂乱的人流席卷而出。
暴雨下,一个东北大汉摁住纪久成的肩膀低吼:“我们来,啥意思没有,就是想借点粮吃!”
纪久成肩上吃痛,嘴巴哆嗦,两腿直抽。在他身后的农场粮仓里,正垛满了金山似的黄豆。可那是国粮!
冷雨浇得纪久成头昏眼花,霹雳骤然划亮他煞白的面颊。随后,一连串滚雷在半空中轰然爆炸!
我爷爷就是让这阵滚雷炸醒的。年仅十九岁的他是当夜农场里的唯一看粮人,他哪里见过这么大的场面?惊恐中他忽然开始想家,想他远在山东乡下的老母亲。
当然,也想起了老母亲常说的那句话——“张王李赵遍地刘,那都是些遍天底下的大姓”……
趁着雷声未停,纪久成抓起眼前的手臂就开始吆喝:“哎!都来了啊?老张来了没有?老王来了没有?小李来了没有?还有小赵?老刘他没跟着一起来?……”
一统心虚地乱喝,出人意料的,竟有人用山东腔在远处回喊:“他没来!”这句话,让人群一下子安静了。摁在纪久成肩上的手松了,逼住他前胸后背的铁锨撤了。又是一道霹雳闪过,纪久成从众人脸上看到了一种明显的沮丧。
纪久成哪敢懈怠?他开始上窜下跳,大声吆喝众人蔽雨歇息。“原来有老乡来了,赶了那么远的路,说什么我也得管顿饱饭!来来来,大家伙帮个忙,咱们把大铁锅架起来!”
早已有人等得不耐烦了,跑上来就跟纪久成搬锅、抬米、劈柴、烧火……偌大的农场粮仓屋檐下,人群“轰”得乱了。
纪久成趁着乱子,飞快地向着场部急蹿。
一九六O年的雨夜,黑如浓墨,风如刀削。五六里远的路,纪久成在草甸子上摔成了一条泥鳅。
睡眼惺忪的场长一听汇报,吓得直把半个哈欠咽回肚子里去。“来了多少人?”“少说七八十!”“多出咱一半?什么人?”“远近穷地方的,仗着有山东老乡!”“你怎么跑了?”“我煮了一百斤大米……”“一百斤大米算个屁!你赶紧回去稳住他们,天一亮我就给你记功!”
纪久成除了场长强有力的许诺,再没得到任何援助。他很想让那个许诺实现,可他又比谁都明白:要想稳住那帮抢粮的,自己的小命就得搭进去!
纪久成冲回吃米的人群里尖声高叫:“刚才我向领导汇报了,实在很对不住!场里二百多职工床铺都不够睡,没办法让大家住下,你们吃饱了往南走,不远就是三号农场了!”
吃饱喝足的人们没有立即回应纪久成,却也有人叮叮当当地收拾行李。纪久成殷勤地为其跑前跑后,手里头紧紧攥住湿漉漉的马缰绳。最后,人群终于开始稀里哗啦地拔锚。
那一夜,我爷爷纪久成一直攥着马缰绳,在大雨中将抢粮大军送出了二十多里路。临分手时,天色渐白,冰冷的大雨虽丝毫未停,但他心里充满了一股火辣辣的幸福。
再往南走,的确有农场,这帮人不至于饿死。但是天亮了,谁都别想再乱来!纪久成深为自己的英明感到兴奋,回去时脚下像生了风,草甸子哗哗地向着身后倒退。
忽然,有人喊叫!纪久成转头回望,雪白的雨幕下追上来一撮黑影。纪久成好奇地迎上去,问是怎么回事。
来人站定了,大口喘着粗气,忽然手一抬就将铁锨狠狠插进了纪久成的大腿!纪久成的惨叫冲天而起,耳朵里却传进一阵熟悉的乡音:“狗杂种你记住,这事可怪不得老乡我!”
栽赃
纪久成瘸后不久,就被农场发展了党员。
这在当时那批支边老乡中是唯一的特例。
接着,领导安排他到农场子弟学校守大门。
他兴致很高地就去了。
我爷爷纪久成这辈子,守了五十多年的各种大门,应该说还是有一定守门天赋的。
那座农场学校,他是仅有的两名党员之一。
另一名,是个姓付的校长。人长得浓眉大眼,身高马壮,满脸青胡茬子,来自大城市哈尔滨。用现在人的眼光看,那是相当酷!
我爷爷特别喜欢付校长。
他没文化呀,天生望着这类人亲。
付校长三十五六,娶个当地很小的俊姑娘叫小杭。喜欢喝酒,逢喝必醉,醉了就喊我爷爷“小瘸子”。
我爷爷虽不喜欢付校长喝酒,但他不说。有时别的老师议起来,他还常给付校长打打小埋伏。
付校长和我爷爷的关系就很铁了。
伏校长常给我爷爷捎吃的,小杭做的饭很香呐,我爷爷吃得很恣。伏校长还常大会小会地表扬我爷爷,说他人缘好、觉悟高。
有时候我爷爷夜里巡校,付校长也跟着一起巡。
大冬天,付校长巡到女教师屋里,就把一双大手伸进人家的被窝里去。
我爷爷吓得够戗,有心提醒,付校长却大手一挥:“暖暖手!最多碰碰脚丫子,咋的啦?没事!”
我爷爷就觉得付校长这人吧,也好,也坏。优缺点都很明显。可俗话说:人无完人,金无足赤。付校长也还算不错了。
但是我爷爷做梦也没想到:他会跟付校长突然成了死对头!
那年冬天,场校天井里屹立起好几座煤山。学校条件虽差,但场部供应了足够的煤炭。
那些煤炭,学校能烧三四个冬天。
一天晚上,我爷爷下班去见老乡。回来,发现有座煤山缺了一角。
大概有半铲车的量。
我爷爷纳闷:走时还好好的,是谁一下子用了那么多煤?
我爷爷一夜没睡。第二天一大早,公安特派员就来了。
我爷爷说:“我昨晚上就发现不对劲了,没来得及报案。”公安身后跟着的是付校长,付校长走上来突然指着我爷爷的鼻子呵斥说:“别装了!快说那几吨煤是不是你偷的?”
我爷爷懵了。
“一直是你负责守门,现在煤少了你让我怎么跟学校交代?你敢说与你没关系?”
我爷爷鼻子直发酸,嘴巴颤抖着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公安一走,他就像只困兽,拖着那条残腿在学校里乱蹿。最后,要不是碰上一位女教师,恐怕早就用裤腰带把自己挂上房梁了。
女教师一见我爷爷,直截了当地问:“还找呢?脑子不好使?煤让付校长送人情了!还找啥、查啥?”
我爷爷的头“嗡”的一下就炸了!这女教师他了解:心直口快,从不说假话。她那双大脚丫子就曾狠狠踹折过付校长的一根手指。
可这怎么可能!付校长跟自己是啥关系?无怨无仇不说,还亲如手足!他能干出那事,却冤枉自己?
我爷爷百思不得其解,甚至痛苦地假设,那点煤要真是付校长处理的,哪怕来跟自己商量一下!又何必惊动公安?又何必来栽赃呢?
可女教师说得有鼻子有眼。我爷爷身上的血,终于咕嘟嘟地沸了。
第二天公安又来,当着所有人,我爷爷忽然手指付校长喝问:“你为什么给我栽赃?我哪里有对不起你的地方!”
付校长神色开始慌张:“我没说是你,不正搞调查吗?”
我爷爷绝望地质问:“付校长,你回答我!明明是你干的,为什么要给你最亲的兄弟栽赃?”
我爷爷不知道哪来的劲头,转瞬间就变成了一挺机关枪,突突突一阵抢白,付校长就架不住了。
那时候公安破案比现在容易,看看脸色就明白了大概。将付校长带回去,事情很快水落石出:的确是付校长把煤送走的。但不是给了亲戚、朋友,而是送给了一家远道路过的穷人。
那家八口人——胳膊腿脚没有一个囫囵的,最小的一个小女孩儿,脚丫子都冻掉了。
付校长压根就不认识他们。
追缴赃物时,公安很是费了一番脑筋。
后来,我爷爷还听说,付校长就连自己酗酒、摸脚丫子的事情也都交代了。从此被一撸到底,关了进去。
很多很多年以后,我奶奶小杭每每谈起此事,问我爷爷:“你说当年,老付怎么那么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