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凉拌
撒一把围棋子在黄土地上什么样,那群在腊月河滩里啃食枯草的羊只就什么样。
它们低着头,近看像泥塑。三三两两,围住那个驼背老头。
老头头顶旧毡帽,两鬓如霜雪染,静坐如一块礁石。忽然一挥手,牛皮鞭子“啪啪”蹿响,空气里便鼓荡起干草与羊粪的清香。
这定是你在乡间腊月,时常能见到的画面。是不是像盘山野菜?带给你一种久违的清鲜——
让我们,再加把葱花。
于是,两个女孩儿翩然出现。她们一高一矮,一红一绿,背冲圆滚滚的夕阳追逐嬉戏。忽然,就悄然伫立,像两株娇嫩的麦芽儿,用鲜白小手偷捡了石子,远远掷向背对的老头。
老头转过身,见她们喳喳地跑散,满脸褶子“哗啦”一下,花儿般开绽!
再来头蒜。
让那个灰头土脸的男孩儿,像匹野马冲进我们的视线。他一出场,就尘嚣飞扬、嘶声震天,搅乱了整个河滩。他用厚厚的棉鞋底儿,“嘣嘣”地跺着冰面,急得那放羊老头挥着牛皮鞭,橐橐向这边飞赶!
撒把芝麻粉。
她们俩,从小一起长大,好比邻里的姊妹花;他是老汉的独孙苗儿,出了名的天不怕地不怕!
三只不安分的小羊,日夜蹦达在驼背老头的身旁。
他们过家家。他做爹,姐做娘,妹妹当闺女。采来藜蒿蕨菜鱼腥草,花椒薄荷马齿苋,将小家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他们在冬闲的麦场里疯跑,在悬冰的屋檐下蹦高,钻进秫秸垛里睡觉,爬上光杆柿树掏雀儿;时常在一个天井里吃饭,一个火炕上通腿儿,藏在破败的墙头下、缩进屋后的小树林里嬉嬉笑笑闹闹偷偷地亲嘴巴……
他们像地垄里的玉米,嗖嗖地拔节。
该倒醋了。
他和姐姐高出妹妹两年级,一个班级学习,关系越来越密。渐渐,他和姐姐开始形影不离,直到考去乡里念中学,两人私下里发誓:一定要发奋考上大学,将来结婚成个家!
搀点香油。
于是,活村上下都知道,他和姐姐不但功课好,而且长得山清水秀早晚是一家。妹妹每回见着他们,更是大老远用手指刮鼻尖羞他俩:
“小两口儿,不害臊,
起大早,睡大觉!”
姐姐立时羞得狠命去追,他则快步如飞跑出十几里路,悄悄躲进玉米地,专等姐姐路过时唬她一跳!
她就再攒了拳头追他,他就在玉米地里奔蹿。
他们摔倒在地,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随后,就募然停下,互相对望,眼神渐渐迷离。
就在两张唇,将要合二为一时,她却忽然睁开了眼,紧紧攥住他的手说:不行!
为啥?他急了。就一下,还不行?
她说:不行就不行!好好念书,我给你留着……
最后,放盐。
那个高考前夜,窗外电闪雷鸣。他忽然浑身湿透了找到她说,村里捎信儿来了,爷爷死在了荞麦田里,他得马上赶回去!
她惊慌失措,一下子哭出来:你快去快回!我等着你!
他狠狠剜了她一眼,边跑边回过头在雨雾里喊,你好好考,我去去就回!
第二天,她发现他根本就没来考试。她一考完就发疯地往回赶,到了村口才听说:原来他失去的不仅是爷爷,而是全家人。
那个雷雨夜,狂风刮倒了高压线,赶羊回来的爷爷被当场电死,之后便是他陆续找来的爹和娘!她求他再去考一次,她等着他!他推开她说,别犯傻!我复读,你先去上!
她哭成了泪人,把自己深埋在他胸前。
她考去了北京,暑假回来,却得知他已外出打工,杳无音信。
拿筷子,拌一拌。
她留在了城里。住楼房,开汽车,说普通话。童年早像那片干涸的河滩,很少再有波光潋滟。
有一年,她回老家小住。临走,她忽从车窗里看到两个人。他,和她夕年的邻家妹妹,正并肩挑着粪篓往家赶。
她看见他依然宽厚的光背脊梁,日头下黝黝的泛亮。她看见妹妹的脸上,分明有幸福的笑容荡漾。他们一齐走向她,越来越近。她却忽然踩响了油门。
CD机里,就有山歌开始流溢:
“叫一声哥哥哎,你走得慢一点,
妹妹还在山这边,
叫一声哥哥哎,你等一等俺,
妹妹累了走不多远……”
哦,差点忘了加芥末——
她的眼泪就下来了。
错位
“爸!”他猛地惊叫一声,吓坏了身边的女友。
女友颤颤地疑道:“什么,你叫他什么?”
他即刻羞红了脸,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低下了头:“梅子,对不起,我欺骗了你!我爸爸根本不是什么局长……他,就是我爸爸!”
女友慌张地捋起额前被风吹乱的秀发:“他?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眼前的这个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一双失神的眼睛呆滞地凹陷在枯树皮一样的脸上,皲裂的嘴唇微微地抖着,不时流下肮脏的涎水。这老人显然也是惊呆了,慌忙将手中的麻袋往身后藏去。
女友痴痴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像是呆了,又像是傻了。
他紧张地晃晃女友,沉重地说:“梅子,你果真那么在乎吗?难道我们的爱情不值得你留恋?我向你坦白了,我们是不是要……要结束了?……”
女友闭口不答,她仿佛在震惊中还没有反应过来。
突然,他诡秘一笑:“呵呵,梅子,好梅子,我只不过是逗你玩呢!谁又能真的不在乎?”
他搂起女友纤瘦的肩:“开开玩笑,一个游戏,好了好了,别再想了!”
这时,老人已经背负着麻袋默默地走远了。
女友眸子里肆意地流出泪水:“那是我爸爸……”
爱恨同眠
父亲的死,对戴暄来说,简直是场塌天大祸。
那年冬天,他才十四岁。突然就被人从课堂上拉走,去医院见父亲的最后一面。
父亲五官模糊,满脸血污,正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肢体已经僵硬。
戴暄完全懵了,望着哭得死去活来的母亲,感觉就像在做梦。他一动不动地望着眼前这一切,突然一转身,狠狠跑掉了。
直到父亲下葬,戴暄都没有流下一滴眼泪。
他来不及。他还有太多太多的话想对父亲说。可是,已经永远没有机会了。
那个轧死父亲的男人名叫司长勇,是县柴油机厂的大货司机。从此以后,戴暄永远记住了这个名字。
他把这个名字,深深刻在墙角、地面、石碑、树干,以及所有他能默默发呆的地方。
他目光日渐黯然,成绩一落千丈。放学后再也不四处游逛,而是把自己一个人关进屋子里,忘我地玩一种投掷飞镖的游戏。
在那个塑料镖靶中心,有一个名字很快千疮百孔。
后来,戴暄只勉强考取了一所技术中专。毕业后,径直去了对口的县柴油机厂。这样,戴暄和司长勇就成了同事。
事情过去了好几年,知道内幕的人已经不多。但戴暄和司长勇内心里却永远有着隔膜。司长勇竭力回避与戴暄打交道,而戴暄却常故意创造机会与司长勇发生接触。
戴暄发现,因为当年的事故,司长勇早已不再开车,快五十岁的时候死了老伴,一个人干着全厂又脏又累的装卸。
可戴暄丝毫不感到宽慰,一想起惨死的父亲,他仍觉得气血翻涌。
戴暄还发现,司长勇极少参加酒场。即使参加,也总是沉默寡言,滴酒不沾。
每当这时,戴暄总会让自己喝得酩酊大醉,一边回忆着父亲的音容,一边用血红的眼睛瞪着身边那个当年酒后杀人的凶手。
两个人的较量,犹如黑暗中的潮汐,永无消停。
再后来厂子效益不行了,产品积压过剩,发工资像大便解干。同城一家机械厂前来挖人,戴暄凭技术是能跳走的,可临行前他突然放弃了。他忽然想到,如果他走了,司长勇岂非可以长舒一口气了?
接着,是已经走出阴霾的母亲劝慰戴暄:把你父亲的事放下吧?你也该找个人过日子了。
戴暄听后冷冷地望着母亲,说:你要嫁人就嫁,别不尊重我爸爸!
母亲无言以对,反复地叹气。不久,就嫁给了一个厨师。戴暄对此并不反对,但是一次都没有迈进过那个新家。
其实有人正暗恋着戴暄,一个名叫申玫的女同事对他就格外好。他工作时眼睛发干,她塞给他两支眼药水;一听出他感冒,她半夜跑出去给他买药;他来不及吃早饭,她早已为他准备好了饼干……
戴暄感到无所适从。十多年来,在他内心深处,除了惨死的父亲,就只有那个肇事的凶手!然而,他又发现这是个自幼失去父母,纯善而又孱弱的姑娘,一股柔情不禁油然而升。他忽然觉得母亲说得很对,是该找个人过日子了。只不过,他绝不可能忘记父亲!
一天夜里,戴暄下班,正遇上一伙流氓调戏妇女。戴暄血气上涌冲上去,混战中竟打跑了那些混蛋,只是手臂被刀划破了。女孩感动地搀着他去医院包扎,第二天一早,就找到了厂里。
女孩很漂亮,但戴暄不喜欢。戴暄如实坦白,自己有女朋友。可女孩坚决并不放弃,亲自跑去找申玫谈判,并且给戴暄写了一封长长的情书。
戴暄觉得女孩实在无聊,但当他打开那封信时却结结实实地惊呆了。
女孩名叫司艳艳,竟是司长勇的独生女。
戴暄整整一夜没睡。第二天,他开始了与司艳艳的正式约会。一个月后,戴暄把司艳艳变成了真正的女人,并且带着她来到父亲坟旁,讲述了那个十多年前的事故。
司艳艳越听脸色越白,最后一头扎进戴暄的怀里放声大哭!戴暄把司艳艳狠狠推开去,大声怒吼:选我还是选你爸?现在就回答……
司艳艳嫁给戴暄整整半年,就从没见戴暄笑过。
那天戴暄一到家却大笑不止,司艳艳好奇地问,戴暄满嘴酒气地回答:今天是申玫结婚大喜的日子,你知道她嫁给了谁吗?
司艳艳满脸迷惑,她当然不知道,她只是看见戴暄的眼睛里,泪如雨下。
猪血
那年,团子十二,突然想自个儿上四姑家去玩。娘不让。
正农忙,娘走不开。且四姑家住得远,隔着好几座大山。
团子就又哭又闹,缠个没完。娘这辈子生了四个闺女、一个儿,惟独最疼团子,也只好同意。临行前,千叮咛、万嘱咐,还给包上了俩窝头。
团子说:“再给包俩!”娘说:“俩你就吃不了。”团子嘴一撅:“吃不了我给我四姑吃!”
团子就背了四个窝头上路。说也怪,四十多里山路,眨眼就走了一半,团子不但不累,还一个劲唱,唱“小呀嘛小二郎,背着个书包上学堂……”
其实团子最厌上学,他那时最大愿望就是能天天和四姑在一起。说来,四姑家也没啥好玩的,孩子都大了,在坡里干活,家里头又穷,几人挤一张床睡,听说四姑父脾气还不好,动不动就打人。
但团子就是喜欢四姑。四姑每回回娘家,都给团子捎好东西。有时是几个窝头,有时是半包点心,有时是把木头手枪,有时还可能是只剪了翅膀的斑鸠。
四姑还喜欢摸着团子的头夸他。夸他几天不见又长个了、又漂亮了、写字又有进步了。团子很享受,每到这时,他就老往四姑怀里拱,拱得四姑呵呵笑,说这孩子不小了还想吃他四姑的奶哩!
团子也不害臊,谁叫他喜欢四姑!团子一路上就老想着四姑的好小跑,山路哗哗地向他身后倒退。
很快,团子就过了俞家梁,到了悬窝。悬窝是个小村,过了再翻一座山才是四姑家。团子就进村问路,不料一户门口猛得蹿出一条五大三粗的黑狗来,见人就扑!团子吓得抱头就蹿,一口气跑出几十米仍没躲过,被黑狗从后面“呜”地一声咬住了小腿肚子!团子舍了命地急奔,裤腿都撤掉了一块。
等终于甩掉那狗,团子见小腿已被咬破。可他没哭,没到四姑家,得先憋着!再上路时,团子忽然发现窝头没了,又急出一身冷汗!
怎么办?团子狠下心就是被那畜生咬死也得回去找,四个窝头他走了大半天还没舍得闻闻呢。团子偷偷摸回悬窝,看见窝头包袱还在那户门前。蹑手蹑脚过去,刚提起包袱,狗又“唬”地一声从门里蹿出来了。团子紧抓包袱就跑,不料包袱露了,窝头撒了一地。
狗大概饿疯了,闻见味就住下腿,原地叼了“哇呜”“哇呜”嚼起来。团子远远看着,手里就只剩下一张红包袱皮儿了。
终于到了四姑的村子,问个放羊的就直奔家门。可偏偏到这时候,团子却突然“生分”起来。他悄悄趴在门口瞅,见四姑和几个娘们正在天井里扒花生,怎么也不好意思进门了。团子一停不停往里瞅,心里巴望着四姑能突然看见他,吃惊地迎出来,像接稀客一样把他热情地让进屋里。可四姑就只顾着拉呱和扒花生,根本就没注意到他。
团子终于沉不住气,故意咳嗽了一声,当即被四姑抬头望见,惊讶地叫起来:“这不是俺花树沟的侄子吗?嗨!你怎么来了!跟谁来的?”团子一下子跑进门,再也忍不住,扑进四姑怀里就嚎哭起来!
四姑不愧是四姑。一直把团子摁在怀里,摸他的头、夸他。团子则使劲把脸和眼泪鼻涕偎在四姑厚软的胸上。
娘们们笑着告辞,都说:“吆,家里来客了!晚上得好好伺候呀!”四姑高兴地说:“那可是!一个小孩家走四十多里路来看他四姑,你们当是容易吗?”说完就给团子塞柿饼。
团子住了哭腔,吃着柿饼,心里还是委屈。尤其听到四姑说他走了四十多里山路时,他更想哭。他还没说被狗咬了呢,丢了四个窝头呢!
天不黑,四姑却开始忙活做饭。团子看得出四姑很欢迎自己,就一个人慢慢溜出院子。第一次来,他想好好看看这地方。
四姑家的烟筒汩汩地冒烟了,团子闻着真感到饿。拐过几家院墙,团子看见一个男人正在墙角卖猪血。那猪血紫红紫红的,一块块,盛在一个大铁盆子里。叫人看了直流涎水。
团子饿了,但他不谗,他想要是他有钱该多好!几毛也行。有钱就能买块猪血给四姑端回去,叫四姑高兴高兴,叫四姑夸他。可团子没钱,只管一个劲地淌涎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