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士为难地说:“这个手术有危险,没有亲属签字,我们是不能做的。”那个中年妇女说:“我这就去找他的家长。”说完拔腿就要走。护士提醒道:“病人的伤情很严重,如果因为你们没有人签字而做不了手术,耽误了抢救,我们医院可不负责任。”那个中年妇女只好收住脚步,此刻,众人焦急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她犹豫了一下,毅然地拿起笔签下自己的名字:刘雨欣。护士接着说:“交押金五千。”刘雨欣翻遍自己所有的包,才刚刚凑到两千元。她捧着那两千元,对护士哀求道:“我手里没带那么多钱,先交两千行吗?”
没等护士开口,守在一旁的司机说话了:“我们来凑。”说着掏出兜里的几张百元钞票,然后扭过头,对从车上下来的人说:“大伙谁手里有钱,给凑一凑,先算到我账上。”说完掏出本子和笔,放到桌上,让凑钱的人做个登记。
“我有。”
“我也有。”
一时间,在场的人纷纷慷慨解囊,五十元,一百元的钞票像雪片一样飞到司机的手里。司机捧着一堆钞票,递给护士后,转过身对刘雨欣说:“这里就交给我们吧,你快去通知他的父母。”刘雨欣说了声:“谢谢。”然后步履匆匆地走出了医院。
司机见一切安排妥当,拿起那个记录本子一看,愣住了。本子上没有留下一个人的名字,只有不知是谁写下的一行娟秀的字:是他的勇敢,点燃了人们心中那盏未泯灭的正义之灯。还有一个简笔勾勒出来的双手合十的祈福图。
有人好奇地伸过头想看一眼,司机便把本子递了过去。这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本子在人们手中传递着,没有人说话,只有一声声轻轻的叹息。最后,大伙相继默默地走到急诊室外面,静静地站着,有人还合起双手在无声地为魏成祥祈祷:孩子,你一定要坚持住,挺过来。
清除程序
刘雨欣到了医院外面,迅速掏出手机,打通了校长的电话,汇报了这里发生的情况。校长听完后说:“你赶快去把魏成祥的家长接来,我随后就到医院。”刘雨欣答应一声,刚要挂断电话,电话那边又说:“记住,就说是带魏成祥去家访,不能说是遣送,更不能透露清除程序的任何信息。”
刘雨欣是兴华特殊教育学校的优秀教师,兴华特殊教育学校又是市里名校。名校嘛,收费自然很高,能来刘雨欣她们学校的学生,大都家境富裕。清除程序,就是对那些“不可救药”的学生,搜罗一些材料,找个机会,把他们遣送回去。用校长的话来说,不能因为一块臭肉,弄得满锅腥,影响学校的声誉。为了不让这条潜规则被外人知晓,其代号是八的手势,意思是“毙掉”。
魏成祥之所以被执行清除程序,就是因为他是个进入青春期的智障大男生。
那天,刘雨欣她们班里的一个小哑巴女生,风风火火地跑来报告说,魏成祥在调戏女生。当刘雨欣赶到出事地点时,发现魏成祥正抱着班里那个最漂亮的哑巴女生,又咬又啃呢!一只手还在她的胸部乱摸。刘雨欣立马火冒三丈,大喊一声:“住手。”上去把魏成祥拽了个趔趄,然后揪着他的耳朵,把他揪上讲台。刘雨欣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比划起来,先在脸上划了个弧,嘴里做了个口型,说:“丢丢。”这些小哑女们虽然哑,但并不弱智,她们立刻明白过来,这是在羞辱魏成祥,便一齐对着魏成祥比划着,嘴里发出简单的音节:“丢丢。”魏成祥也意识到自己闯了祸,低着头,弯着腰,身子微微有些发颤。刘雨欣还觉得不解气,又学着双手被戴上手铐的样子,嘴里发出警车的鸣叫声:“呜呜,呜呜。”那意思是,做这种事会被警察抓走的。这下子,魏成祥真的害怕了,小脸吓得焦黄,身子颤抖得厉害了。
校长得知此事后,感到事态有些严重,刘雨欣趁机在一旁添油加醋:“这个弱智已到了青春期,对异性有好感是正常的,可是我不能天天在他屁股后面盯着吧,他万一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那可不得了。”校长阴沉着脸,想了一会儿,打了一个八的手势,说:“执行吧。”
魏成祥听说要带自己回家,高兴得手舞足蹈,嚷嚷道:“我要回家了,要回家了。”这个弱智自然不晓得“回家”的真正含义。临走的那顿饭正好赶上食堂做牛肉饼,魏成祥吃得很饱不说,还偷偷藏到挎包里两个。刘雨欣狠狠瞪了他一眼。魏成祥傻呵呵地笑着:“好吃,真好吃!”刘雨欣没有制止他,而是无奈地叹口气,这种从富裕家庭出来的智障孩子,除了缺心眼外,坏毛病一点也不缺。转而一想,这样也好,正好在他被清除的理由后,再多加一条:小偷小摸。
刘雨欣放下校长的电话,心里就像翻倒了五味瓶,很不是滋味,打了一辆出租车直奔魏成祥家。
谁是他的妈
一路上,刘雨欣的心七上八下的,她担心这种富家子弟的家里人不好对付,反复盘算着如何应对魏成祥家人。
到了魏成祥的家门口,刘雨欣一下子愣住了,出现在她眼前的,既不是高档别墅,也不是高级住宅楼,而是一片低矮的旧民房。魏成祥的母亲迎出来时,不自觉地把那双手红肿龟裂的粗手背在身后,局促不安地说:“是,是刘老师啊,快到里面坐。”
刘雨欣把魏成祥的家和眼前这个瘦小的女人反复打量一番,忍不住问,“你?你家境不富裕?为什么还要把孩子往富家子弟堆里塞?”魏成祥的母亲低下头,小声说:“我想让魏成祥上最好的特教学校,接受最好的教育。”刘雨欣暗暗地叹了一口气,可怜天下父母心啊!此时,容不得她多想,上前一把抓住魏成祥母亲那双粗糙的手,说:“走,快跟我走。”
魏成祥的母亲被刘雨欣拽得跌跌撞撞地上了出租车后,才上气不接下气地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刘雨欣轻描淡写地介绍了一下情况,魏成祥的母亲疑惑地问:“你们不在学校,跑到班车上去干啥?”刘雨欣的身子颤抖一下,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家访。”声音小得几乎连自己都听不清。
两天后,魏成祥终于脱离了危险。
魏成祥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就是示意刘雨欣从鲜血染红了的挎包里,取出那两个带血的肉饼,冲着母亲断断续续地说:“饼好吃,你吃,给。”守候在一旁的医生感慨地道:“伤到这种程度的人,能挺过来,也算是奇迹了,需要一个强大的求生支柱,难道他就是为了给他妈妈这两个饼?”
刘雨欣心里一阵酸楚,颤声说:“这对母子相依为命,相互体贴,儿子虽然是弱智,可知道心疼妈妈。在他看来这样的肉饼是天下最好吃的美食,儿子吃到这么好吃的饼,就想让妈妈也吃上。”
在场的人顿时鸦雀无声了。
校长的眉头拧成一个疙瘩。那位在车上被救的女孩插在挎包里的手,轻轻地动了一下,刚要抽出来时,魏成祥的母亲却抬起头说:“不,其实我不是他的亲妈。”刘雨欣不自觉地追问了一句:“那他的亲妈呢?”魏成祥的母亲惋惜地说:“早就与他爸爸离婚了。原先他们一家三口是一起到城里打工的,他妈妈看上一个东北人,抛下他们父子俩跟着东北人跑了。”刘雨欣由衷地感慨道:“魏成祥能有你这样好的后妈,也是他前世修来的福啊!”出乎大家预料的是,魏成祥的母亲又摇摇头说:“我也不是他的后妈。”刘雨欣惊讶地看着魏成祥的母亲,问:“你是?”
魏成祥的母亲眼里含着泪说:“你知道四年前,萧江沉船事件吧?”刘雨欣点点头,那件事曾轰动一时,据说因老板超载摆渡,船到江中心就与采砂船相撞,翻了,死了十几个人,大多是进城打工的农民。老板也命丧江中了,赔偿问题一直悬而未决。
魏成祥的母亲继续说,那天她到乡下走亲戚,当船沉下去的时候,她和魏成祥的爸爸几乎同时抢到了一个救生圈。见眼前是个粗壮的男人,她寻思根本不可能抢得过,就在她准备松手放弃的时候,魏成祥的爸爸却松开手,说:“大妹子,你拿去吧,我会狗刨。”可江水流得太急了,他爸爸在水里没游多远,就沉了下去。魏成祥的母亲哽咽着,说不下去了。刘雨欣猜测道:“魏成祥的爸爸临死前,托你好好照顾魏成祥?”魏成祥的母亲还是摇摇头:“当时,他爸哪顾得上说这些。”
刘雨欣轻声地问:“那你,是怎么找到魏成祥的?”魏成祥的母亲伤感地说:“我从事故处理人员那里得知,他还有一个傻儿子。我在一个破旧的出租屋里见到魏成祥时,他邋遢得简直不成人样了。他爸爸不在的那些天,他是靠吃垃圾堆里残留的食物活着的。我把魏成祥送回他老家,可他老家只有一个六十多岁的奶奶。如果魏成祥跟着奶奶,在那偏僻的农村窝着,他这辈子就彻底完了。所以,我把魏成祥留了下来。”
刘雨欣看着眼前这个瘦弱的女人,沉默了。
责无旁贷
那位在车上被救的女孩试探着问:“这件事,你自己不说,是没有人知道的。带着一个这样的孩子,太拖累你了。”魏成祥的母亲苦笑了笑:“很多人也都这么劝我,可我觉得那样做,于心不安。我觉得我有责任让魏成祥上最好的学校,找最好的老师,接受最好的教育。”
刘雨欣像被鞭子抽了一下,猛地一颤,在一旁的校长脸色也很难看。他们两个人相视一下,不约而同地走出了病房。刘雨欣请示道:“我想留下这个孩子,你看行吗?”校长点点头。刘雨欣趁机又建议道:“校长,我希望取消学校的清除程序。”校长又点点头,说:“应该的。”刘雨欣有些担心地说:“那样可能会给学校的管理带来很多困难的。”校长停顿了片刻,内疚地说:“培养好这些生理上有缺陷的孩子,是我们的责任,我们责无旁贷。我们不能为了维护声誉而忽略我们应有的责任,否则,这样赢得的好声誉让人感到汗颜。”
“说得对。”不知何时,那位在车上被救的女孩已经站在他们身后。
刘雨欣惊讶地看着她,问:“你是?”女孩微微笑了一下:“曾琼,市晚报社会生活版的记者。”说完,从挎包里抽出记者证和录音笔。刘雨欣知道这个人,她一向以写辛辣讽刺的杂谈着称,人们在私下里称她为灭绝师姐。
校长担心地问:“你这次是调查什么?”女孩打了个八的手语,说:“我是为了这个而来。有人向我们反映,说你们在私下里执行一种清除程序。自从刘老师他们俩出了学校,我就跟上了。”
校长的脸色顿时像猪肝一样,有些结巴地说:“曾,曾记者,我们错了,你能不能……”女孩淡淡地一笑,说:“你以为我写讽刺的东西上瘾啊?我也没有想到在车上会碰到那种事,就在我感到害怕、绝望的时候,是魏成祥救了我。让我亲身感受到,一个孩子身上迸发出来的那种真诚质朴的品质,才能真正地震撼和温暖人的心灵,才是对社会更有意义的主题,颂扬他们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
校长和刘雨欣几乎同时说:“谢谢你,曾记者。”女孩说:“你们谢的不应该是我,而是你们教的那个学生,和我们心中那份未曾泯灭的良知。”说完,曾琼便消失在人群中。校长和刘雨欣在医院的门口,默默地站了良久,良久……
下面还有人
这已经是于秋华他们这支抢险救灾部队,到地震灾区的第三天了,面对着眼前的废墟和不断出现的死难者,于秋华他们的神经几乎绷紧到了极点。黄昏时分,天还下着小雨,队长抬起头看了看天空,又看了看疲惫不堪的战士们,叹口气,说:“我们清理完这块楼板,休息一下吧。”
当战士们再次撬起一块重重的楼板时,眼前的一幕,让他们惊呆了,几个学生被挤压在一起。战士们纷纷冲过去,把这些学生抱起来,看看还有没有幸存者,然而,当他们把一个个学生都检查后,彻底失望了。大家的精神一下垮了下来,刚才的那股子劲全都没了,纷纷瘫坐在地,再也没力气起来了。这也难怪,整整三天了,大家几乎没有休息。于秋华突然从地上站起来,吼道,“有人活着,还有人活着。”这一句话像一支强心剂,人们纷纷站起来。队长走过来,问,“小于,你听到什么了吗?”于秋华异常坚定地说:“我听到声音了,快,快,大家快,去看看他们。”
战士们再次来到楼板下面,一个战士突然大喊起来,“快看,快看!”大家纷纷凑过去。那个战士手里捧出一个小本子,是那种最普通的小作业本,在本子的扉页上,歪歪斜斜地写着:“王老师还在下面。”这是一个小学生在生前,通过从楼板缝隙透过的余光写的,那时,下面的人肯定在呼救!